……我站在鎮中學南大門對直的那條路上。兩側是各一排高高大大的白楊。路上并沒有鋪著細細的煤碴,而是長滿了短短的青草。我看見一輪碩大的紅日,正從南方冉冉升起。學校沒有了圍墻,也沒有了圍墻外的那一壟桑地。南邊那一塊高地還在,但是,高地上也是光禿禿的,似乎寸草不生。高地南邊的那個原先樹木森然的村莊似乎也不見了。噴薄而上的太陽紅通通的,讓我的內心產生了震憾。這份震憾讓我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面朝著紅紅的旭日跪了下去。我仰頭朝高大的白楊看,白楊上的葉子在微風的吹拂下,被旭日折射出一片鱗光閃閃的金色……
我上中學了。那時全國都得響應指示“學制要縮短,教學要革命。”最高**,是誰也不敢公然不遵循的。小學的六年制也被改成了五年半制。也就是我提前了半年踏進了中學的大門。
在踏進中學的那一刻,原先一直藏在我心中的那份神秘感便一下子蕩然無存了。中學跟小學一樣,只是一排一排的教室而已。所不同的,只是中學的教室,大多是青磚平砌到頂,用清水泥抹的磚縫,沒有用白石灰粉白。這倒讓這些教室的外觀看起來更富麗堂皇些。斜斜的房頂下是平平的天花板,天花板底用石灰粉得雪白。使教室內除了黑板是黑色的外,四周一律地白色。一排長長的玻璃窗將窗外的綠色映入教室。
那時的中學,成立有*衛兵組織,這大概“教學要革*”所奉行的組織原則了。年級和班級都以準軍事化的形式編排。班級稱“排”;年級稱“連”。那時的小鎮中學并沒有高中這個年級。一直到我讀初二時,才開始設立了高中部。但是當時的中學*衛兵,對外仍以“團”的名稱見示。
照理,一個年級才一個連,整個中學也只能是一個營。大概是為了名副其實,所以后來才開始設立高中部的。那時的初中是兩年,高中也是兩年。我上初一時,姐已初中畢業。但在她畢業的那一年,中學還沒有設立高中部。所以,姐初中畢業后,便輟學在家了。
好在那時的她在文藝表演上在小鎮已漸露頭角。沒有多長時間,她便被選送去了縣城的文藝小分隊。縣城的文藝小分隊那時是一個臨時性的組織,是為了全國學樣板戲而專門設立的。那時,全國上下各行各業都在學樣板戲。走在小鎮的青石板街道上,也常常會冷不丁地聽到一句高亢的京劇唱腔。
在店堂里,在茶肆間,常常能看到李玉和手提紅燈的一招一式。“我家的表叔數不清”的唱詞常在耳邊繚繞,讓我常常誤認為,各家各戶的親戚,就表叔最多。
我那時就讀的班是五排。那時,中學的每個班也都在編練樣板戲。大概是因為姐的緣故,老師認為既然姐在文藝表演上有天賦,那么我這個做弟弟的,必定也會有一些文藝上的根基。所以,很快便讓我擔任了班級的文體委員。偏偏我是一個未曾開口便已臉紅,說了上句常常忘了下句的木訥角色。所以,擔任這個委員,實在讓我太勉為其難了。
好在同學中不乏有表演欲望的人。我的幼年玩伴,人稱“七和尚”的,對參加這種中學演樣板戲的活動興趣濃烈。那時,我們班排練的那臺節目,是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一個片段。像是團參謀長少劍波審問土匪欒平的那一出。“七和尚”扮相英俊,在臺上一挺胸,一投足還滿像一回事了。雖然,他的唱腔實在跟樣板戲中少劍波的唱腔相差太遠。但他在舞臺上的姿勢著實大大彌補了他的不足,倒也能常常贏得個滿堂彩。
欒平是一個土匪,沒有人肯扮演這個反派角色。但是,這個角色在舞臺上的戲份還是蠻足的,經我好說歹說,終于說動了小鎮東邊糖坊橋堍陸家的少年來扮演這個角色。陸家少年一臉的油滑,與欒平這個角色很對路。作為條件,我也必須在這出戲中上臺。沒有辦法,我只能扮演押送欒平上下臺的小戰士。
小戰士這個角色很簡單。將雙手握住的那根木棍當作槍,將木棍對著欒平就是。臺詞更簡單,只一個字“是”!但是,我卻很怯場。一上臺,在臺下時,不停告誡自己要沉住氣的話,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臺下那么多雙眼齊匝匝地投過來,尤其還有不少女同學的眼睛,真讓我心慌意亂。我先是耳朵發燙,然后是滿臉發燙。我估計,我的臉肯定已經紅得像柿子一般無二了。手中的那根木棍也慢慢顫抖了起來,雙腿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間歇性抖動。我的腦海里會呈現一片空白,根本聽不到少劍波和欒平的對答了。常常是欒平已彎著腰朝臺下走了,我才緊跟幾步趕了上去。似乎總是慢了半拍。
老師后來問我;“到底站在臺上時在想些什么”顯然,老師也看出我的有些不合拍,按照樣板戲的規矩,少劍波審問完了欒平后,應大喝一聲“把他押下去!”然后,我隨著少劍波的話聲,將木棍尖朝一邊一擺,作一個讓欒平下臺的示意,欒平看到我的示意后,才能彎著腰從臺前經過,從臺的那一邊走下臺去。而我卻根本來不及做那個擺動棍尖的姿勢,直到欒平已彎著腰起步走了,我才緊跟幾步,跟著欒平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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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問我,在想些什么,其實,我什么都沒有想。光緊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少劍波與欒平的臺詞我根本聽不見。這一份緊張讓我心有余悸,以至于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只要一想到要上臺我便心中發怵;一輪到小組發或者班級發,我就會手足無措。偏偏那個時期,這種需要上臺發似乎很司空見慣。所以,我常常處于驚恐不安中。
我在心里一直很佩服姐的那一種從不怯場的能力。在任何場合,只要周圍有人叫喊著讓姐“來一個”!姐就會當仁不讓地先擺出一個造型;如果此時,有人起哄附和的話,姐會先清一下嗓子,然后,鎮靜地將目光朝圍著她的觀眾一掃,不慌不忙地唱上一小段。越多人喝彩,她的興致會被調得越高,甚至臉上慢慢漫起了紅暈。如果換了是我,碰上了這樣的場面,我肯定已是慌得六神無主,恨不得腳下立馬裂開一條地縫讓我一頭鉆進去。
小鎮那時排演的,是整出《紅燈記》,姐被從縣城的文藝小分隊請了回來,出演李鐵梅。出演李玉和的是小鎮一家工廠的一個青工。那青工的扮相還是挺不錯的。在臺上擺一個造型,作一個亮相,也都挺像模像樣的。只是他的唱功不太好。這可能是因為他從未受過專業的演唱訓練,京劇又常是特別高亢和拖得長長的的唱腔,不絕如縷的尾音。
聽他在臺上唱京劇,常常在高亢處嘎然而止,那是他實在嗓子吊不上去了;也常常將長長的尾音拖了一半,便不再唱下去了,他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所以,常常給觀眾一個意猶未盡的感覺。這個意猶未盡,是對他沒有能唱完的遺憾。但組織安排演出的人,都誤認為是觀眾對看樣板戲意猶未盡,熱情空前地高漲。
那時,小鎮上除了去小學的操場上看露天電影,沒有其它的娛樂活動。電影又常常是那幾部翻來覆去地放。都可以將電影中的每一句對白一字不漏地背出來了,實在沒有了吸引力。家家戶戶也都還沒有電視機。吃完了晚飯,枯坐在家里干什么呢禮堂里演出樣板戲呢!去擠一份熱鬧唄。
姐扮演的李鐵梅,就沒有這樣的缺陷了。姐可以唱得跟樣板戲中的一模一樣。但是,那時的擴音器材遠沒有現在的那一個水平。坐在禮堂后排的觀眾,常常聽不到李鐵梅的唱聲。這讓他們很惱火。所以,演出時常常前大半個禮堂人擠著人,連過道上,窗戶上都站滿了人和爬滿了人。大半個禮堂處,長條椅子上站滿了人,連椅背上也站上了人,豎起了一堵層層疊疊的人墻。后小半的禮堂卻空無一人。
演出樣板戲,在小鎮著實風靡了很長一段時間。北方的京劇將南方的越劇排擠出舞臺,也是在那個時候的事。但京劇高亢的唱腔,實在難以與江南水鄉柔軟的人的性格相揉合。讓江南水鄉的人拚著一嗓子,唱出一兩句高亢的京腔是可能的。但讓江南人將唱京劇當作是自娛自樂卻遠不及哼唱越劇更來得順理成章。
越劇的那一種“依依呀呀”地曲調,似乎更適合江南人閑情逸志的抒發。但是,哪怕是閑情逸志的抒發,也絕不能斷了政治這根弦。這是那時的小鎮人一直恪守不移的一條基本準則。
當京劇樣板戲在小鎮成了雞肋的時候。小鎮又及時推出了越劇《半籃花生》。這是一出新編的越劇。用越劇的舞臺形式,唱出一個深奧的哲學問題。家住南街的章姓女孩在這出戲劇中,扮演了一個在臂彎里挎著一個竹籃,竹籃上蒙著一條毛巾的村姑。
那時,正值全國學哲學,要讓“哲學從哲學家的課堂上和書本里解放出來,變為群眾手中的有力武器。”這是那時學哲學的宗旨。《半籃花生》便在這樣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應運而生。是文藝必須為*治服務的最好詮釋。
我那時記著的唯一一句臺詞是“咸菜缸上加了蓋,不知腌得是花生,還是腌得菜掀開蓋子看一看,正確的結論才出來。”這句臺詞之所以在我的腦海中印象深刻。是因為這場越劇演出后,這句臺詞在小鎮-->>的少年中廣為傳誦,而且是拿腔拿調地用越劇的語氣傳誦。如果,在大街上邊行走,邊誦著這句詞,而前面正走的人又正巧戴著一頂帽子,那么,那頂帽子肯定會被后面唱越劇的人一下掀開。后面的人是將人家頭上的帽子當作咸菜缸上的蓋子來掀的。這大概是用越劇的形式演繹深奧的哲學問題所得到的唯一直觀的結果了。
我同樣很佩服一個姓喬的比我高一級的女生。每一次學校組織的大活動,不管臺前沿站著的胸前掛著大牌牌的人是誰,她都能上臺發,將被批*的那個人批得體無完膚。
我一直不明白,她怎么會對那些挨批*的人的過去這么了解論年齡,她做挨批*的人的女兒,還嫌太小了些。但是,她總能將一切說得頭頭是道。舉出的事例,是如此地明白無誤,仿佛是她曾經親眼目睹了一般。論證又是那么地絲絲入扣,根本不給人家一個辯駁的余地;結論自然是格外的簡意賅,令人十分地發指,是“可忍、孰不可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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