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了一條弄堂。兩側墻壁斑駁,灰色的石灰落下不少,里面露出灰灰的青磚,似乎是常見的那種高墻大院的墻壁。弄堂很長,我一眼望去弄堂內空無一人。我似乎很著急,想急急地走出弄堂,但步子卻跨不大。弄堂的石板路上傳出我的腳步聲,我怕腳步聲驚動別人,有意放輕了腳步……
在故鄉小鎮,這樣的弄堂很多。特別狹小的弄堂,迎面走的兩人,只能彼此側著身子才能交會。弄堂大部分時間都處于陰影中,只有日頭當午時的小半個時辰,陽光才能普照整條弄堂。所以,弄堂兩側墻壁的下端,往往長著青苔。沒有青苔的地方,總有一層白白的墻硝。
小鎮的高墻大院很多,除了鎮西的徐八房在抗戰時被兵火差不多焚毀之外。其余的,在我幼年時,還保存得比較完好。從小鎮中心石橋堍到接近“永鑫橋”這一段,房屋鱗次櫛比。距“永鑫橋”不遠那兒就有一座精致的四合院。雖是平房,卻堂屋,天井,廂房,正房一應俱全。
這樣的四合院江南水鄉并不常見,在北方倒是十分普遍。但是,北方的四合院絕對沒有這樣的精致雕鑿得棱角分明的條石;大門的屋檐下及天井的四周、天井的地坪一侓用小青磚橫豎鋪排出花紋;廂房和正屋的窗牖都是精巧的木花格。屋面只是滴水瓦和小青瓦,屋檐兩端則是斜斜地翹著,飾有插花獸之類的瓦雕。
四合院的右側是一個河浜,臨河的石幫岸整修得十分整齊,似乎是與跨越河浜的那座小石橋一并修建的。石塊的顏色和雕鑿工藝一般無二,且石幫、石埠、石橋連成一體。同樣精致得讓人印象深刻。石幫岸上臨河還有一排耳房,與四合院的后門相連,耳房臨河同樣是一排花格木窗。
有些煞風景的是,四合院的東側河浜對面,是沿河兩間大草房。臨街的那一間住人,屋前有一塊空地,放著一個大大的木架;后面的那一間草房養著一頭大公豬。臨街空地上放著的木架,便是公豬的配種場所了。好在街的對面,只是一個輪船碼頭,碼頭上雖有一間房子供乘客候船用,大門朝河,背面也沒有窗。而且,每天也只早、中、晚三個時間段有人。平時基本沒有人在碼頭上逗留,配種場上激情四射的那一幕,小鎮人早已熟視無睹。途經此處如正遇見豬們配種的場景,只是加快些步子而已,不會再面紅耳赤,倉惶躲避。
對養公豬的夫婦來說,這卻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營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男的胖胖的,一身肥膘,可與豬公匹敵。夏日里,常見他躺在藤榻椅上呼呼大睡;那女的,便接手男人的營生,驅、引、導、托一氣呵成。神色自然,絕無半點羞赧。這家有眾多的小孩,似乎方方面面都暗示著這里配種技術的高超。
配種站往東,除了沿街的商鋪外,便是一幢幢帶有天井的深宅大院了。有的氣勢張揚些,有的氣勢內斂含蓄些。有的屋前有著很大的場地,雕刻精美的門楣,以棱角分明的長條石為臺階,有著黑漆髹體的雙開蝴蝶大門;有的則僅以小小的側門示人,進了門去,才見別有洞天。院子與院子之間,往往出現一條狹小的小弄。如果沿街的商鋪與宅院同居一個主人,小弄便成了宅院的內弄。走進這樣的弄堂,人便只能在黑古隆冬的情勢下,依賴微弱的折射光線拐彎。
我家便住在一座叫“陸松城”的宅院中,宅院的內門楣上有著“槐庭余蔭”的青石雕刻。高高的風火墻上,用小青瓦鋪出鏤空花紋,風能從墻中穿過。原本一上一下的兩架木梯,連接著天井前后兩進,兩進的樓上都能夠盤通。正房與廂房之間,間以隔板,或者以雕有《西廂記》故事的固定式木窗相隔。
因為已被收歸國有,宅院成了鎮房管所的直管公房。除了正房的樓下成了供銷社的倉庫外,其它的地方都被間隔成了小間,分住著六七戶人家。我家住在正房的樓上,推開窗戶,東西兩側是鋪有鏤空花紋的風火墻。窗前是大廳的門臉屋頂,鋪有小青瓦;窗下是院子,院子前面是嵌有蝴蝶大門的橫隔墻;墻外是一個更大的場院。長條石的臺階和小青磚橫豎著鋪地的敞開式庭院,富麗堂皇。宅院內天井的西側開有一扇偏門,雕花長條石做成的門框,同樣不同凡響。宅院因為成了一座大雜院,在偏門的門內左側和內天井北大廳的北側墻邊,后來又都被安上了木梯,便于北廂房的住戶上下。
在“陸松城”的西側,隔著弄堂,原本也有一個大宅院,似乎應該比“陸松城”的范圍更大一些。但在我幼年時,已經只剩下一個花園和滿院的瓦礫。花園的殘墻上爬滿了薔薇花。春天的時節,開滿了粉紅色的花朵,似乎在向人們訴說著這里昔日的繁華。這座曾經的宅院,只留下一間孤獨的廂房沒有倒塌,廂房外側的墻壁上裸露著斷裂的木房梁和樓板的痕跡。廂房為一樓一底。后來安裝了一架簡易的木梯,廂房內住著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人,喜歡用陰沉的目光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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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房的東門朝外,是一個更小的園子。用磚胡亂堆起的半拉子圍墻,圍墻內外也都是瓦礫。園子的正中,有一個葡萄架,葡萄藤就栽種在葡萄架正中用磚塊壘起的花壇中。葡萄藤很粗壯,一副老藤虬結的模樣。結出的葡萄是青色的,成熟時才成為明黃色。不過明黃色地葡萄,在我幼年的印象中,似乎從來也沒有見過。
父母工作的商店后門,就在這間殘剩的廂房前面。這里,便成了我幼年時常常玩耍的地方。我曾攀上葡萄架去采摘一串串掛著的青青的葡萄;也曾去翻圍墻內的瓦礫。因為瓦礫中是蟋蟀們的天堂。瓦礫中我曾經翻出一刀刀捆扎著的金圓券。我那時如何識得這是曾經的錢幣,當我抓著一疊金圓券正在端詳時,住在廂房中的那個臉色蒼白的中年人,只在朝我冷冷地看著。但是,這件事卻讓父親大為光火。也不知因為我玩耍中弄臟了我衣服,還是因為我不該去碰這些折疊的舊錢幣。父親一邊給我洗澡,一邊狠狠的訓斥了我。
我已不記得當初父親是怎么訓斥我的,我只記得父親給我洗澡后,讓我光著屁股自己走回家。倒不是光屁股在大街上走,出商店的后門,沿著那個花園拐彎,走過那幾間新建的平房便是我們家的西側邊門了。問題是,當時我光屁股拐過那個花園時,正碰上幾個婦女在屋前聊天。弄得我躲又沒地方去躲,藏又沒地方去藏,她們竟朝著我嘻嘻哈哈地又指又點,這讓我羞愧萬分,真太傷自尊了。
在我家屋后,有一個高墩,高墩上長著一棵好大的桑樹,還并列著長著兩棵更加粗壯的冬棗樹。在高墩的北邊是一大片的宅院,那時,叫“小五房”。大概是這戶大家庭的五個兄弟都住在這里面吧!就好像是小鎮西端的“徐八房”一樣,應該是八兄弟各自宅院連成片吧!總不會是徐姓人家的第八房姨太太一人住那么多的宅院吧?
“小五房”是一個宅院的群落,依次從東南到西北成階梯狀排列。五個院落中,有四個是-->>內天井式的兩層回廊結構。而且內天井一律地成為東西長,南北短的長方形式。只有第四個院落為敞開式平房結構。只是所有的平房比一般人家高了許多,一進連著一進,形成了東西一長排。東側的門正朝著橋弄開。每一進都以長條石做成牌坊式的石門窟,清一色的花格木門窗,同樣清一色的長條石鋪成的天井。除朝著“橋弄”的石窟安裝了一扇大木門外,其余的石窟都沒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