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威的呼吸,粗重了起來。
他雖然是武夫,但不蠢;他看不起陳識,但他知道陳識占著“名義”。
如果陳識真的拿到了方子,再對明面上販賣私鹽的劉全下手
“姐夫!”見張威神色變幻不定,劉全咬了咬牙,繼續開口道,“不能等了!姐夫!那顧懷詭計多端,今夜我們慘敗,他必定松懈!他絕對想不到我們敢殺他個回馬槍!!”
“他以為靠著陳識就安穩了,他”
“說重點!”張威不耐煩地打斷他。
“調兵!”劉全眼中閃過一絲瘋狂,“姐夫!團練就在城中!我們不需多,只要三百精銳!”
“我們不走城門,只要用清剿城外流寇的名義,悄悄出城,踏平那個莊子!”
“血洗莊園,奪回方子!神不知鬼不覺,等天亮了,陳識就算知道,也死無對證!他他敢為了一個死人,和您撕破臉嗎?!”
內堂之中,陷入了寂靜。
張威瞇起了那雙渾濁的、透著兇光的眼睛。
一個能下金蛋的方子,一個敢挑釁自己的酸儒,一個敢反抗自己的書生。
這三者加在一起,已經足夠他親自出面了。
雖然動用團練去滅一個莊子,這事兒不小,容易留下把柄。
但這是亂世!等到時候,往流寇潰兵身上一推便是!
張威走到墻邊,從墻上摘下一塊令牌,扔給了劉全。
“天亮之前。”
“我要看到顧懷的人頭,和那份鹽方。”
劉全接過那塊沉甸甸的兵符,面露狂喜。
顧懷你能贏一次,但我看你這次,拿什么擋官兵!!
縣衙書房。
陳識坐在太師椅上,雙手十指交叉,放在小腹上,一不發。
顧懷和楊震,被“請”在了偏廳喝茶。
茶,已經冷了。
顧懷卻仿佛毫不在意,他平靜地端起茶杯,輕抿一口,然后眼觀鼻,鼻觀心。
楊震按著刀,站在他身后,沉默得像是雕像。
兩人與書房內那個如坐針氈、來回踱步的縣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陳識在等。
等他派去盯梢的探子,傳回“平安無事”的消息。
他已經決定了,只要今夜平安過去,明天不,他一早就要立刻上書,請求調離江陵這個是非之地!什么權力,什么政績,都見鬼去吧!
打死也不來這種靠近叛軍的地方做官了!
他現在只想保住自己的烏紗帽,還有腦袋。
他甚至開始后悔,后悔之前為什么要貪心,接見那個顧懷,默許那該死的師生名分。
是不是沒發生這些,他和縣尉表面的和氣還能維持下去?
就在他心煩意亂、患得患失之際--
“砰!!”
書房的大門被猛地撞開。
陳識的親信師爺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他甚至來不及行禮,聲音尖利,打破沉寂:
“大人!!不不好了!!”
陳識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說!”他喝道。
“縣尉府縣尉府的團練真的在集結!火把都亮起來了!”
“轟--”
陳識腦中那根緊繃的弦,徹底斷了。
最后一絲疑慮,煙消云散。
他果然要動手了!
他知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這深更半夜,大動干戈,分明是要謀反奪城!這是要里應外合,獻城于義軍!
顧懷說的全都是真的!
“我命休矣我命休矣啊!!”陳識癱軟在地。
“大人!”
一聲清喝,如同驚雷,在陳識耳邊炸響。
是顧懷。
剛才還一直在偏廳沉默等待的顧懷,此時適時地站了出來,那清秀的臉上,此刻哪里還有半點惶恐,只剩下一片令人心寒的冷靜。
“大人!此時還不是絕望的時候!”
“他既動手,便是天賜良機!”
陳識一愣。
“一旦團練集結完畢,兵出營房,我們就再無機會!屆時他封鎖四門,您便再無幸理!”
“眼下唯一的生路!”顧懷的目光冷厲,,“就是趁他還在府中調兵,兵權未發!您立刻召集所有人,趁他不備,直撲縣尉府,先發制人,擒賊擒王!”
“拿下縣尉,則團練必散!”
“這這”陳識還在猶豫。
“大人!!”顧懷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用力之大甚至讓陳識的臉都有些扭曲,“您還在等什么?!等他點兵控制全城,然后再來殺您嗎?!”
陳識猛地打了個寒顫。
他可以忍受堂堂縣令被縣尉壓制,他可以忍受撈不著錢,也撈不著政績,他甚至可以窩囊地期待著任期一滿就趕緊離開此地
但他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要來奪走自己的命。
他不想死!
“對!擒賊擒王!”
陳識猛地抬頭,眼中迸發出被逼到絕境的瘋狂,他“噌”一聲拔出墻上懸掛的佩劍,聲嘶力竭地吼道:
“來人!召集所有衙役!再持我令箭,趕在張威前頭,去調城防營!!”
“誅殺反賊!”
“圍住縣尉府!!”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江陵城,徹底亂了。
縣衙的銅鑼被敲得震天響,刺耳的示警聲劃破了夜空,驚醒了無數睡夢中的百姓。
“大晚上不讓人睡個安穩覺?”
“是哪里走水了?”
“不不對!是兵!是衙門在調兵!”
火把在長街上匯聚成一條猙獰的火龍。
被陳識調動的城防營的士卒,本就是平日里只知在城門口盤剝商旅的老油條,此刻在縣尊大人“誅殺叛逆”的嚴令下,只能拿起了武器出了營房。
再加上縣衙里所有的衙役、捕快、白役
近五百人的隊伍,亂哄哄,卻又氣勢洶洶地,將縣尉府邸圍了個水泄不通!
“砰!砰!砰!”
“奉縣尊令!捉拿叛黨張威!!”
衙役們瘋狂地撞擊著縣尉府那扇朱紅色的厚重大門。
但縣尉府邸門厚墻高,府內的家丁和親兵早已反應過來,死死頂住了大門,雙方一時竟僵持不下。
“都給老子住手!!”
一聲爆喝,從府邸的墻頭傳來。
只見張威披著一件外袍,他正扶著墻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陳識,臉色在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怒火幾乎要燒穿他的天靈蓋。
他剛剛才把兵符交給劉全,讓他去滅了顧懷的莊子
一轉眼,陳識這個酸儒,竟然就帶兵圍了他的府?!
劉全說的全是真的!!
陳識果然和那個書生勾結在了一起!他居然還敢先動手?!
他們剛才在喊什么?居然還敢誣陷自己通敵?!
為了搶老子的鹽利為了給那個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出頭
他俯瞰著下方那群色厲內荏的衙役兵丁,目光死死鎖定了被簇擁在中間、臉色慘白卻強撐著的陳識,胸中戾氣再也壓制不住。
“陳!識!你他媽的--敢帶兵跟我火并?!”
仿佛是為了應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天際猛然劃過一道閃電,隨即沉悶的雷聲滾滾而來。
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
“嘩--!”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所有人的衣衫,火把在雨幕中頑強地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光線變得朦朧而扭曲,映照著一張張或驚恐、或猙獰、或茫然的臉。
街角的陰影里,雨水順著顧懷的臉頰滑落,他卻恍若未覺。
楊震按著刀,站在顧懷身后。他沉默地看著眼前這荒誕而又血腥的一幕--江陵城的文武最高長官,在這雨夜,兵戎相見。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只用了短短幾天時間,就從一間破屋里等死的讀書人,變成了能將江陵城兩位最高掌權者玩弄于股掌之間,逼得他們撕破臉皮、兵戎相見的幕后推手?
楊震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寒意,這股寒意甚至比眼前的雨夜更冷。
居然還能這樣禍亂人心?
雨水打濕了他的虬髯,他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異常低沉:“你把兩邊都逼瘋了。”
“不。”
顧懷輕輕搖頭,雨水順著他清秀的臉頰滑落,他嘴角的弧度,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顯得冰冷而又快意。
他望著那個色厲內荏的陳識,和那個暴跳如雷的張威,低聲笑道:
“我只是給了他們一個不得不瘋的理由。”
顧懷收回目光,抬頭看著漫天的雨水落下。
“看下去吧。”
他輕聲問著身邊的楊震,又像是在問自己。
“你猜,最后活下來的,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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