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輪胎碾過碎石發出沉悶的聲響。云清朗靠在后座,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那個粗布小布袋——里面裝著的解藥,是他們此行豁出性命才換來的成果。車窗外,層巒疊嶂在暮色中染上深沉的墨藍,如同他此刻難以輕松的心緒。仇老師雖然得救在望,但付出的代價和潛藏的謎團,依舊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副駕上的王二狗打了個哈欠,隨手按開了車載音響,一首時下流行的電子樂瞬間充斥了車廂,與他身上那件印著抽象涂鴉的黑色衛衣倒是很搭。二十歲左右的年齡,眉眼間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的跳脫,但那雙眼睛在偶爾沉靜下來時,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深邃。
“師兄,愁眉苦臉想什么呢?”王二狗關掉音樂,扭過頭來,嘴里還叼著一根棒棒糖,“陳默他哥親自出馬,仇老師那邊肯定萬無一失。省廳一哥的能量,你還不放心?”他語氣輕松,但提到“陳默他哥”時,那份自然而然的敬意是顯而易見的。陳威,省公安廳廳長,位高權重,行事果決,在他們這個圈子里,是絕對值得敬畏的存在。
云清朗揉了揉眉心:“不是不放心陳廳長。只是這次事情牽扯太深,總覺得……”
話音未落,車后傳來一陣由遠及近、低沉有力的引擎咆哮聲。后視鏡里,兩輛線條硬朗的黑色越野車迅速追了上來,穩穩地與他們并駕齊驅。車窗降下,露出陳威那張剛毅冷峻的臉。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色便裝,目光銳利如鷹隼。
“停車。”陳威的聲音透過車窗傳來,簡潔有力。
司機立刻將車靠邊停下。陳威推門下車,動作干脆利落,他身后的車上也迅速下來幾名穿著便裝但身形挺拔、眼神警惕的隨行人員。
“哥?”陳默從后座探出頭,臉上帶著驚訝。
陳威沒看弟弟,目光直接落在云清朗身上:“清朗,仇教授已經安全轉移,解藥注射及時,生命體征平穩,在省廳的特護病房,絕對安全。”他簡意賅,信息精準,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云清朗心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長長舒了口氣:“多謝陳廳長!”
陳威微微頷首,視線轉向王二狗:“王師傅,辛苦。”
王二狗立刻收斂了那點隨性,坐直了身體,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尊敬笑容:“陳廳長客氣了,分內之事。”他年紀雖小,但在秦阿婆門下學藝極早,本事大,該有的禮數和對上位者的尊重,分毫不差。
陳威的目光最后落到弟弟陳默身上,帶著審視:“小默,這次表現還行,沒拖后腿。”沒等陳默咧嘴笑出來,他又道:“但底子太薄。跟我回廳里特訓基地,三個月,把你那點三腳貓功夫練出個樣子來。”語氣不容置疑,是兄長也是上級的命令。
陳默臉上的興奮瞬間垮了一半,求救似的看向云清朗和王二狗。
王二狗沖他眨眨眼,從衛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巧的、用紅線纏著的古舊黃銅鈴鐺,在手里掂了掂:“墨哥,威哥也是為你好。你筋骨不錯,是個練武的料子,就是欠打磨。去吧,練好了本事,回來罩著我倆。”這話半是調侃半是認真。
云清朗也點點頭,拍了拍陳默的肩膀:“聽威哥的。安全第一,學本事要緊。”
陳默看看一臉嚴肅的兄長,再看看云清朗和王二狗,知道這事沒商量了,只好認命地點頭:“……知道了,哥。”
陳威辦事雷厲風行,當即安排人將陳默接上他的車。臨行前,他再次看向云清朗和王二狗:“清朗,你接下來什么打算?廳里可以提供保護。”
云清朗看了一眼身邊正低頭擺弄手機(屏幕上卻是復雜的星圖app)的王二狗,心中已有定計:“謝謝陳廳長,暫時不用。我想跟二狗師弟好好學學‘看香’。”
陳威目光在王二狗身上停留一瞬,沒多問,只是道:“好。保持聯系,注意安全。”說完,轉身上車,車隊絕塵而去,留下飛揚的塵土。
看著遠去的車燈,王二狗才放松下來,又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把手機塞回口袋:“哎呦,陳廳長這氣場,每次見面都感覺像被x光掃了一遍。師兄,你真決定跟我學看香了?我可先說好,秦阿婆雖然讓你是師兄,但論看香,你在我這兒可是實打實的‘小白’。”他臉上帶著點小得意,但眼神很認真。
云清朗坦然點頭:“正因為是小白,才要學。秦阿婆走得早,看水的門道我勉強摸到點邊,看香卻是一竅不通。你是得了她老人家真傳的,不跟你學跟誰學?”王二狗作為秦阿婆收養的孤兒,自小帶在身邊,傾囊相授看香秘術,入門比云清朗早了近十年,根基深厚無比。而云清朗,更多是繼承了秦阿婆看水的本事和一些基礎。秦阿婆臨終前,讓年紀小的王二狗尊云清朗為師兄,既是傳承有序的規矩,也暗含了讓兩人互相扶持、互補長短的深意。
“行!”王二狗一拍大腿,“那咱也別耽誤,直接回我的‘香巢’。這荒山野嶺的,連個像樣的wifi都沒有。”他口中的“香巢”。云清朗原以為王二狗口中的香巢位于市郊結合部一個老居民區,沒想到卻在市中心。看著云清朗疑惑的眼神,王二狗道:云哥,看來你對我的實力一無所知呀,這里是看香的地方,以后會帶你見識很多。
王二狗的“香巢”名不虛傳。推開那扇古銅色的防盜門,一股極其復雜又層次分明的香氣便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云清朗。這味道不像尋常香水店那么濃烈刻意,而是沉靜、悠遠,帶著時光沉淀的味道,仿佛走進了古老的森林深處或是塵封的廟宇藏經閣。
屋內空間被巧妙地分割利用。最顯眼的是占據了幾乎一整面墻的博古架,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形態各異的瓶瓶罐罐、木盒、竹筒,上面貼著蠅頭小楷的標簽:海南蟲漏、芽莊沉水、百年老山檀、奇楠碎料、崖柏粉、龍涎香末……還有許多云清朗聞所未聞的名字。另一面墻則掛滿了各種奇特的工具:大小不一的銅香爐、造型古樸的香插、繁復的篆香模具、銀質香鏟、犀角香撥……琳瑯滿目,宛如一個微縮的香道博物館。
中間一張寬大的老榆木桌是工作臺,上面散落著研磨到一半的香粉、電子秤、顯微鏡,還有一臺最新款的macbookpro,屏幕上正顯示著某種分子結構圖,旁邊還扔著一個游戲手柄。傳統與現代,在這里奇異地交融。
“隨便坐,別客氣。”王二狗踢開腳邊一個裝著松果的藤筐,順手從冰箱里拿出兩罐冰可樂,丟給云清朗一罐,“解解乏,然后咱們開始。”
云清朗環顧四周,感受著空氣中流動的、難以喻的“氣”,心中震動。看水之術,講究的是“靜觀其變,體察入微”,感知水流的韻律、顏色的微妙變化、蘊含的生吉信息。而這里,每一縷飄散的煙氣,似乎都蘊含著更復雜、更活躍、也更難以捉摸的信息流。
王二狗沒廢話,直接進入教學狀態。他走到工作臺前,動作嫻熟地取出一塊深褐色、油脂豐富的沉香木塊,放入一個特制的微型電爐中。隨著溫度緩緩升高,一縷青白色的煙氣裊裊升起。
“看香的第一步,不是用眼睛看煙的形狀,”王二狗的聲音變得沉靜而專注,與剛才判若兩人,“而是用你的‘神’去感知‘氣’的流動。煙,是‘氣’的載體和顯化。看水如觀靜畫,看香如聽密語。”
他引導云清朗閉上眼睛,放松心神,去感受那縷煙氣帶來的氣息變化。“沉香主靜,氣下沉,醇厚綿長,能定心安神,溝通幽微。你試著去‘聽’,它傳遞的是什么信息?是平和?是哀傷?還是…隱藏的躁動?”
云清朗依閉目,努力摒棄雜念,將心神沉入那片彌漫的香氣中。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濃郁的香味。漸漸地,他似乎感覺到那香氣有了“重量”,緩緩下沉,帶來一種奇異的寧靜感。但在這寧靜之下,仿佛又有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顫動”,像水面下潛游的魚影。
“我…感覺到一種下沉的寧靜,但…好像底下有點不穩?”云清朗不確定地描述。
王二狗眼睛一亮:“不錯!第一次就能捕捉到‘氣’的層次感!底下那點不穩,是這塊沉香在結香過程中受過雷擊,留下了一絲‘驚雷’的余韻。記住這種感覺,這是屬于這塊香獨一無二的‘密語’。”
接下來的日子,云清朗便沉浸在這“香巢”之中。王二狗的教學方法天馬行空卻又直指核心。他讓云清朗辨識上百種香料的氣味,每一種都要說出其“氣”的特質(是升是降?是浮是沉?是燥是潤?是剛是柔?)。他點燃不同的香,讓云清朗在煙霧繚繞中靜坐,體會不同香氣組合對心緒、對身體、甚至對周圍“氣場”產生的微妙影響。他甚至讓云清朗嘗試用最基礎的香料,自己動手調配簡單的合香,感受不同“氣”如何相互交融、排斥或轉化。
這完全顛覆了云清朗以往的認知。看水之術有跡可循,水紋、流速、水色、水聲,都有相對清晰的對應關系。而看香,更依賴于一種難以傳的直覺、一種對“氣”的先天敏感和后天積累形成的“嗅覺記憶庫”。香料種類之繁復,組合變化之無窮,煙氣形態之瞬息萬變,信息量龐大到令人頭暈目眩。云清朗時常感到挫敗,覺得自己像個在迷宮中亂撞的瞎子。
“師兄,別急。”王二狗啃著蘋果,盤腿坐在他那張鋪著厚厚羊毛墊的椅子上,看著云清朗對著一爐燒得一塌糊涂的香粉皺眉,“師父當年教我,頭三年基本就是聞味道、打雜、挨罵。你有看水的底子,對‘氣’的感知天生敏銳,已經算開竅快的了。記住,香是活的,它的‘氣’是流動的故事,你得學會當個‘聽眾’,而不是生硬的‘翻譯官’。”
這天下午,云清朗正在艱難地分辨一爐混合了老山檀、乳香和微量龍腦的合香氣息層次,門鈴響了。
王二狗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目光(他正在一個玄學論壇上和別人爭論某個風水案例),起身開門。門外站著一位中年男子。
這人約莫四十五六歲,身材微胖,穿著剪裁得體的深灰色羊絨衫,外面罩著一件質地精良的薄呢大衣,手腕上戴著一塊價值不菲的百達翡麗腕表,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一副成功商人的派頭。然而,他眉宇間卻凝結著濃得化不開的焦慮和疲憊,眼神里充滿了急切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期待。
“請問…是王二狗,王大師嗎?”中年男子開口,聲音帶著點沙啞和小心翼翼的恭敬。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紫檀木小盒子。
“我是王二狗,大師不敢當。您是?”王二狗側身讓他進來,目光掃過他手中的盒子。
男子進屋,立刻被屋內奇特的香氛和擺設所吸引,眼中敬畏之色更濃。他連忙自我介紹:“鄙姓張,張明。是做…做建材生意的。”他遞上名片,頭銜是某建材公司的董事長。“冒昧打擾,實在是…實在是走投無路了。經一位信佛的朋友介紹,說王大師您有通幽尋蹤的奇術,這才厚顏登門。”
王二狗請他坐下,給他倒了杯水:“張總不必客氣,有什么事慢慢說。”
張明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將那個紫檀木盒子珍而重之地放在桌上,小心打開。天鵝絨襯墊上,靜靜躺著一個物件——那是一個黃銅打造的煙壺,約莫成年男子巴掌大小,造型古樸,壺身布滿歲月留下的溫潤包漿,但保存得相當完好。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煙壺正面的中央,清晰地陰刻著三個楷體小字:張德貴。
“這是我爺爺,張德貴。”張明的聲音有些哽咽,手指輕輕撫摸著煙壺上的名字,“七十多年前,兵荒馬亂的年代,爺爺被強征去當民夫修工事,就再也沒回來…家里只收到一張薄薄的陣亡通知單,連埋骨何處都不知道…我父親臨終前,拉著我的手,把這煙壺交給我,說這是他唯一的念想,囑咐我一定要找到爺爺的尸骨,讓他落葉歸根,魂歸故里…”張明的眼圈紅了,作為一個在商海沉浮、見慣風浪的成功商人,此刻卻流露出最深沉的孺慕之情和無助。
“我這些年生意做得還行,錢也花了不少,托人四處打聽,找過私家偵探,甚至請過考古隊去疑似地點勘探過…一無所獲。”張明抹了把臉,看向王二狗和一旁的云清朗,眼神里是孤注一擲的懇求,“王大師,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渺茫,但…但凡有一絲希望,我都愿意試試!只要能找到爺爺,酬勞方面,您盡管開口!”
王二狗沒有說話,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起那個銅煙壺。入手冰涼沉重,一股難以喻的、帶著濃厚思念與漂泊無依的蒼涼氣息,瞬間順著指尖涌入。他閉目凝神片刻,然后將煙壺遞給云清朗:“師兄,你試試。”
云清朗鄭重接過。煙壺觸手生寒,那刻著“張德貴”三字的地方,仿佛帶著微弱的脈搏跳動。他下意識地運轉起看水的法門,試圖去“靜觀”這器物中蘊含的信息。然而,這次不同。當他的心神沉入,觸碰到的不是平靜的水面,而是一股洶涌的、混雜著思念、悲愴、無根浮萍般的漂泊感,以及一絲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對歸家的渴望!這感覺如此強烈,讓他心神劇震,差點拿不穩煙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