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潭水氣息裹挾著濃重的血腥味,猛地灌入方臘口鼻。眼前光影扭曲、破碎,最后驟然穩定下來,映出窖村寒潭邊那熟悉的嶙峋怪石和幽暗水色。腳下虛浮,他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全靠懷中那沉重得如同山岳般的身軀穩住。
魯智深。
昔日花和尚那蒲扇般的大手無力地垂落,隨著方臘踉蹌的步伐微微晃動。他胸前的僧袍早已被大片粘稠、暗紅的血浸透,又在血遁的極速中凝結成冰冷僵硬的鐵板,緊緊貼在他幾乎不再起伏的胸膛上。那血,溫熱時曾染紅方臘的手臂,此刻卻冰冷刺骨,透過衣衫滲入方臘的皮膚,凍得他心頭發顫。
“魯大師!”一聲凄厲的呼喊撕裂了寒潭邊壓抑的寂靜。飛天狐的身影如一道灰影般從藏身的巨石后撲出,臉色慘白如紙。緊跟其后的是鐵臂猿、毒叟、毒蝎娘……逆捉聯盟殘存的幾人全都圍攏上來,臉上寫滿了驚惶與難以置信。
鐵臂猿那雙能生裂虎豹的巨手,此刻竟微微顫抖著,想要去觸碰魯智深,又像怕碰碎什么般猛地縮回。“怎…怎會如此?”他的聲音粗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天師…道觀…埋伏…”方臘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干澀嘶啞,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他艱難地將魯智深魁梧的身軀平放在一塊稍顯平整、浸著寒氣的青石上。動作間,他右臂傷口被牽動,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猛地襲來,讓他眼前發黑,喉頭涌上一股腥甜。他強行咽下,額角的冷汗卻已涔涔而下,混雜著血污,蜿蜒爬過臉頰。
飛天狐眼疾手快,撕下自己一截相對干凈的衣襟,死死按在方臘右臂那猙獰的創口上。布帛瞬間被暗紅的血浸透,溫熱黏膩。“你自己也…”她的話沒說完,眼中全是憂慮。
“死不了!”方臘猛地一揮手,粗暴地打斷她。動作牽動傷口,又是一陣鉆心的疼,他咬緊牙關,腮幫繃出硬棱。目光死死釘在青石上那毫無生氣的龐大身軀上。魯智深雙目緊閉,臉色是一種駭人的死灰色,連嘴唇都失了顏色。每一次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都伴隨著喉嚨深處拉風箱般的“嗬…嗬…”聲,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斷絕。
“靈鷲長老!長老何在!”毒叟嘶聲朝村內方向吼叫,聲音在寒潭上空回蕩,帶著絕望的惶急。
方臘不再看魯智深,猛地扭過頭,視線如淬了冰的刀子掃過圍攏的眾人。飛天狐眼中含淚,鐵臂猿雙拳緊握,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毒叟焦急地搓著手。毒蝎娘站在稍遠處,艷麗的臉龐上神色復雜,眼神在魯智深身上停留片刻,又飛快地掠過方臘染血的臂膀,最終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深處的閃爍。影殺則像一道真正的影子,無聲無息地貼在冰冷的巖壁上,只有那雙眼睛,在幽暗中閃著警惕的光。落魄道人靠在一棵枯樹上,不住地搖頭嘆息,口中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具體語。
寒潭水冰冷的氣息彌漫開來,裹著絕望和血腥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閃開!”
一個蒼老卻蘊含著一股奇異穿透力的聲音驟然響起,打破了幾乎凝固的空氣。人群如被無形的力量分開,靈鷲長老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他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舊道袍,花白的頭發有些凌亂,臉上溝壑縱橫,但那雙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處沉埋千年的古玉,射出一種近乎灼熱的光芒,死死盯在魯智深身上。
他幾步搶到青石旁,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定,迅速搭上魯智深冰冷的手腕,又飛快地翻開他的眼瞼查看。隨著探查,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一點點沉了下去,凝重得如同化不開的寒冰。
“心脈被震斷大半,臟腑皆損,更有陰煞咒力如跗骨之蛆,正在吞噬最后一點生機…”靈鷲長老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冰碴子砸在眾人心上,“尋常藥石…無力回天。”
“長老!”方臘猛地踏前一步,腳下的碎石被踩得粉碎。他抓住靈鷲長老干枯的手臂,力道大得讓那枯瘦的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輕響,聲音嘶啞,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近乎哀求的強硬,“救他!無論什么代價!您一定有辦法!”
靈鷲長老抬眼,那雙古玉般的眸子深深看了方臘一眼。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靈魂深處翻騰的污濁。方臘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體內那些因吞噬而躁動不安的殘魂碎片仿佛受到了驚擾,發出一陣尖銳的嘶鳴。
“代價?”靈鷲長老緩緩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氣若游絲的魯智深,聲音里透著一絲古老的疲憊和決絕,“老夫的命火,加上窖村地脈深處,那口寒玉髓心棺里溫養了三百年的‘九死還魂草’根莖…或許能為他爭一線生機。”
“寒玉髓心棺?”落魄道人失聲驚呼,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那…那是窖村地脈靈氣匯聚的樞眼,更是鎮壓此地陰煞寒氣的陣眼根基啊!動它…萬一寒氣失控…”
“顧不得那許多了!”靈鷲長老斷然揮手,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救人要緊!飛天狐、鐵臂猿,你二人速去我丹房,將那口三尺高的玄冰玉鼎抬來!毒叟,取我法壇上供奉的‘引陽燈油’!其他人,退開三丈,不得靠近!守住外圍,若有風吹草動,格殺勿論!”
命令如冰珠砸落,眾人心神一凜,瞬間行動起來。飛天狐與鐵臂猿不敢有絲毫耽擱,身影如電射向村內。毒叟也匆匆奔向法壇方向。毒蝎娘目光在方臘和靈鷲長老之間飛快地掃了一下,終究還是隨著影殺和落魄道人退到遠處,各自占據方位,警惕地注視著寒潭周邊幽暗的林木和嶙峋的怪石。
場中只剩下靈鷲長老、方臘和青石上氣息奄奄的魯智深。
靈鷲長老不再語,枯瘦的雙手在胸前飛快地結印。指尖劃過空氣,留下道道肉眼可見的淡青色靈光軌跡,古老而玄奧的符文在虛空中一閃即逝。他口中念念有詞,音節艱澀拗口,帶著遠古祭祀般的蒼茫韻律。隨著咒訣,寒潭平靜的水面開始泛起漣漪,一股精純至極、卻又冰寒徹骨的靈氣絲絲縷縷被抽取出來,如同受到無形指引,緩緩匯聚到靈鷲長老雙手之間。
那靈氣越聚越濃,色澤也由淡青轉為幽藍,散發出刺骨的寒意,連周圍地面都迅速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白霜。靈鷲長老的臉色在幽藍光芒映照下顯得更加灰敗,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顯然這引動地脈寒氣的秘法對他消耗極大。
方臘站在一旁,心急如焚。每一次魯智深那微弱得幾乎消失的呼吸都像重錘砸在他心上。他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魯智深身上移開,轉向靈鷲長老施法的過程,試圖以此分散那幾乎將他撕裂的焦慮和負罪感——若非為了護他,魯智深何至于此!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稍轉移的瞬間,體內深處,那原本因全力血遁而暫時蟄伏的兇戾漩渦,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餓狼,猛地蘇醒過來!
轟——!
意識深處仿佛炸開了一道無聲的驚雷。不再是單純的饑餓感,而是無數個尖銳的、充滿貪婪和暴虐的嘶吼驟然爆發,匯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狠狠沖撞著他搖搖欲墜的心防!
“血…魂魄…力量!”
“吞噬!撕碎一切!”
“軟弱…只會帶來死亡…殺!殺!殺!”
無數混亂、邪惡的意念碎片,像是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神魂。眼前景物猛地一晃,青石、寒潭、靈鷲長老的身影瞬間扭曲、變形,染上了一層粘稠污穢的血色。他看到魯智深流淌的鮮血仿佛活了過來,化作無數猙獰的血色藤蔓,向他纏繞而來,帶著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耳邊是無數亡魂凄厲的詛咒和充滿誘惑的低語,重重疊疊,無休無止。
方臘悶哼一聲,身體劇烈一晃,右臂剛剛被飛天狐草草包扎的傷口瞬間崩裂,鮮血再次涌出,染紅了布條。他猛地抬手捂住太陽穴,指甲深深掐入皮肉,試圖用劇痛來對抗那幾乎將他意識撕碎的瘋狂囈語。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上、脖頸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膚下瘋狂跳動。
魔念的狂潮一波強過一波。左臂深處,一股冰冷、粘稠、充滿毀滅欲望的力量在瘋狂躁動。皮膚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痙攣、扭曲,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從骨血深處硬生生鉆出來!一種非人的、猙獰的形態在左臂的皮肉下劇烈地蠕動、膨脹,似乎隨時會撕裂血肉,化作可怖的魔爪!
“不…不能在這里…不能現在!”方臘在心中瘋狂吶喊,意志如同風暴中的孤舟,在滔天的魔念狂潮里拼死掙扎。他猛地將目光投向寒潭外圍那片幽暗的林地。方才血遁歸來,情急之下,幾個被魯智深臨死反擊震碎了魂核、失去了行動能力的天師傀儡道兵殘骸,如同破敗的玩偶,被他隨意丟棄在林地邊緣的陰影里。它們身上,還殘留著微弱卻精純的魂魄能量。
那是毒藥!是飲鴆止渴!理智在尖叫警告。但體內那毀滅的漩渦在瘋狂咆哮,左臂那即將破體而出的魔性力量在瘋狂催促!失控就在眼前,一旦在此時此地徹底魔化,不僅魯智深必死無疑,整個聯盟,甚至窖村…都將被暴走的他親手葬送!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嘶吼從方臘喉嚨深處擠出。他雙目瞬間赤紅如血,理智的堤壩在魔念的狂潮沖擊下轟然崩塌!生存的本能,對失控毀滅的恐懼,壓倒了一切。
他動了!
身影快得如同鬼魅,化作一道裹挾著血腥氣的狂風,猛地撲向林地邊緣那幾具道兵殘骸。速度快到連守在遠處的影殺也只捕捉到一縷模糊的血影!
撲到最近一具殘破的、穿著碎裂道袍的傀儡旁,方臘幾乎沒有絲毫停頓,布滿血絲、充斥著瘋狂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殘骸頭顱位置一團微弱閃爍、即將徹底消散的幽光——那是傀儡核心殘存的魂力碎片!
他右手五指如鉤,帶著一種非人的狠厲和貪婪,猛地插下!
噗嗤!
指尖并非插入實體,而是詭異地沒入那團幽光之中。一股冰冷、駁雜、帶著天師符咒特有禁錮氣息的魂力碎片,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污濁泥漿,被一股狂暴的吸力強行拽出,順著方臘的手臂瘋狂涌入!
“呃…嗬…”方臘身體劇烈地一顫,口中發出野獸般的低吼。那冰冷駁雜的魂力碎片入體,非但沒有平息體內暴走的漩渦,反而像是滾燙的油澆進了烈火!
轟隆!
意識海徹底被血色的風暴吞沒!無數被吞噬的殘魂碎片,在得到這新的“燃料”后,發出了更加狂喜、更加暴虐的尖嘯!它們瘋狂沖擊著方臘的意識壁壘,試圖將他徹底撕碎、同化!左臂深處那股魔性力量更是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澎湃!
嗤啦——!
清晰的布帛撕裂聲響起!方臘左臂的衣袖,在那股由內而外的狂暴力量沖擊下,瞬間被撐裂、破碎!暴露出的整條左臂,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青黑,肌肉虬結鼓脹,比平時粗壯了足足一圈,一條條扭曲、凸起的暗紫色經絡如同丑陋的毒蟲盤繞其上,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邪異氣息。而在小臂外側,皮膚之下,一點極其黯淡、卻散發著純粹不祥與毀滅氣息的紫黑色光芒驟然亮起,并迅速蔓延、勾勒!數息之間,一個復雜、扭曲、仿佛由無數痛苦哀嚎面孔構成的詭異魔紋,赫然浮現在他的左臂之上!
魔紋形成的剎那,一股冰冷、暴虐、睥睨眾生的恐怖威壓,如同無形的沖擊波,猛地以方臘為中心擴散開來!
距離最近的幾棵枯樹,樹葉瞬間枯萎、焦黑,簌簌落下!守在寒潭邊的影殺、毒蝎娘等人,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心口,臉色驟變,胸口一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懼攫住了他們,讓他們不由自主地后退數步,駭然望向林地邊緣那個散發著非人氣息的身影!
“方臘!”影殺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悸。
“他…他的手臂!”毒蝎娘掩口驚呼,艷麗的臉龐血色盡褪,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恐懼。
就在這時——
“嗬…嗬…呃…”
青石上,魯智深喉嚨里發出一陣更加急促、更加艱難的抽氣聲,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嘴角再次涌出一股粘稠的黑血!那黑血中,竟隱隱有細小的、如同活物的黑色符文在蠕動!
靈鷲長老引動地脈寒氣的動作猛地一滯!他霍然轉頭,那雙古玉般的眸子瞬間鎖定了方臘左臂上那猙獰的魔紋,瞳孔驟然收縮!枯瘦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無比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駭然的神色。
“魔胎…反噬臨界?!”他失聲低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就在靈鷲長老心神劇震、施法被打斷的剎那,方臘的意識海深處,那被血色風暴和無數殘魂尖嘯徹底淹沒的混沌之中,一個冰冷、滑膩、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笑聲,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
“桀桀桀桀…”
這笑聲并非來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他靈魂最深處滋生、回蕩,帶著一種玩弄獵物般的殘忍快意。<b>><b>r>“魔胎已成…滋味如何?這力量…這毀滅一切的欲望…多美妙啊,方臘…”
是那個聲音!那個在幽冥秘境中引誘他、在每一次吞噬后嗤笑他的棋局執者的聲音!此刻它清晰得如同附骨之疽,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冰冷的惡意,穿透層層魔念的喧囂,直接刺入方臘殘存的意識核心。
“看看你…像條垂死的野狗…連救命的稻草都要去啃噬那些腐臭的傀儡殘渣…可憐,又可悲…”聲音里充滿了鄙夷和嘲諷,“你以為吞下那點垃圾,就能壓制這源自你靈魂深處的渴望?就能救那禿驢的命?天真!”
“閉嘴!”方臘在意識的風暴中嘶吼,左臂魔紋紫光暴漲,毀滅的沖動幾乎要沖破最后的束縛。
“閉嘴?桀桀…本座偏要說!”那聲音更加尖利,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惡意,“看看你這條手臂…多么完美的造物!這才是你的歸宿!撕碎眼前的一切!吞噬!掠奪!用他們的血肉魂魄,澆灌你真正的力量!何必苦苦掙扎,守著那點可笑的‘人性’?它只會讓你和你珍視的一切…化為齏粉!”
“想想那禿驢…他為你擋下致命一擊時,可曾猶豫?可曾想過值不值得?而你…連放縱自己的本能去獲取力量救他…都要猶豫?虛偽!”
執者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方臘心頭最脆弱的地方。對魯智深重傷的愧疚,對自身失控的恐懼,對魔化力量的渴望與抗拒…種種極端情緒被這惡毒的聲音無限放大、攪拌,幾乎要將他的靈魂徹底撕裂!左臂的魔紋灼熱滾燙,仿佛有巖漿在其中奔流,毀滅的欲望空前高漲!
“滾…出…去!”方臘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咆,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青石上氣息越發微弱的魯智深。那黑血中蠕動的符文,像毒蟲般啃噬著他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