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銀安殿內,李自成獨坐于那張日益顯出其威嚴的紫檀木寶座之上。
殿內空曠寂靜,唯有燭火偶爾爆出一兩聲輕微的噼啪,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拉得忽長忽短,顯得有些搖曳不定。
他面前寬大的御案上,一邊堆疊著牛金星及其黨羽連日來雪片般飛入的、辭激烈、羅列罪狀的彈劾奏疏;
另一邊,則擺放著幾件來自軍工坊的最新成果——
一支打磨得锃光瓦亮、機括嚴密的燧發銃原型,一匣棱角分明、鋒利無比的標準化箭簇,以及一份由醫院呈報的、記錄著傷兵治愈率顯著提升和病亡率下降的簡要文書。
空氣中仿佛彌漫著無聲的拉鋸與撕扯。
李自成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案面,深邃的目光在奏疏與實物之間來回移動,眉頭緊鎖,臉上慣有的殺伐決斷之氣,此刻被一種罕見的、難以抉擇的凝重所取代。
他的內心,正如這殿中搖曳的燭影,明暗交織,矛盾叢生。
一方面,是無法否認的依賴與欣賞。
他的指尖拂過那支燧發銃冰冷的槍管,腦海中浮現出攻城時那“無聲之雷”撕裂守軍意志、那燃燒箭雨焚毀敵樓、那一次次爆破最終轟塌堅城的場景。
沒有蘇俊朗這些層出不窮的“奇技淫巧”,攻克洛陽這等雄城,絕無可能如此“順利”(盡管代價依然慘重),他李自成的聲威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達到如此頂峰。
這是實打實的功勞,是砸碎舊世界的鐵錘。
他的目光落在那份醫院文書上。
上面冰冷的數字背后,是一個個從鬼門關被拉回來的百戰老兵的性命。
這些傷愈歸隊的老兵,戰斗力與忠誠度都遠非新兵可比,是他麾下最核心的力量。
蘇俊朗和李秀寧搞的那套“消毒隔離”、“蒜精水”,雖然聽著古怪,看著麻煩,但確確實實保住了他更多的精銳。
這份實實在在的好處,他感受得到。
他甚至私下里對劉宗敏感嘆過:
“蘇小子這人,腦子是真活絡,弄出來的東西,是真好用!”
這份對其能力的認可和依賴,是真實不虛的。
然而,另一方面,牛金星及其文官集團連日來系統性的、精準狠辣的攻訐,如同綿綿陰雨,悄然滲透,在他心中埋下了難以驅散的疑慮與忌憚的種子。
“擅權自重,國中之國”……“靡費國帑,蠹蟲之尤”……“妖惑眾,動搖國本”……“收買人心,其心叵測”……
這些罪名,如同淬毒的楔子,一根根敲進他的思維縫隙。
尤其是“擅權”與“叵測”兩條,精準地戳中了他這類從底層殺出、對權力異常敏感的梟雄最本能的恐懼。
他幾次巡視洛陽城,所見所聞,不斷加深著這種不安。
當他騎馬穿過街道,有些正在領藥的傷兵或家屬,會發自內心地念叨一句“多虧了蘇軍師和李姑娘的醫院”;
當他遠遠望見軍工坊那高聳的水車和聽到里面傳出的、非人力可為的機械轟鳴聲時,會下意識地想,那里面的工匠,聽蘇俊朗的還是聽他的?
當他偶然聽聞學堂里的學子在爭論“地圓說”和“海外番邦”時,會覺得一種難以喻的、脫離掌控的怪異感。
牛金星的話,在他耳邊回響:
“洛陽百姓,只知有蘇博士,而不知有闖王!”
這話固然有夸大和挑撥之嫌,但并非全無根據。
蘇俊朗通過技術帶來的實際效益,確實在基層士兵和部分民眾中積累了極高的聲望和感激,這種聲望,某種程度上獨立于他李自成的權威之外,甚至…隱隱有凌駕之勢。
那套高效運轉、卻自成體系的工坊-學堂-醫院聯合體,確實像是一個嵌入他政權肌體中的、充滿活力卻難以完全掌控的“異類器官”。
一種“尾大不掉”的隱憂,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上他的心頭。
蘇俊朗是能臣,干臣,但…他太特殊了,特殊到無法用傳統的忠奸框架去簡單衡量,特殊到他的力量來源(知識和技術)超出了李自成的理解范圍。
對于無法理解、無法完全掌控的力量,本能的反應便是警惕與疏遠。
這種復雜矛盾的心緒,直接反映在了他對蘇俊朗的態度變化上。
不再是以往那種基于欣賞和功績的、近乎縱容的支持,而是開始變得微妙、審慎,甚至帶上了幾分“公事公辦”的疏離和敲打。
幾日前,蘇俊朗為試制一批新型的淬火鋼材,照例前來申請撥付一批特殊的焦炭和稀有礦料。
若在以往,李自成大致看看便會揮筆批準。
但這一次,他拿著申請文書,沉吟了許久,目光在蘇俊朗臉上停留片刻,才緩緩開口道:
“此類物料,耗用頗巨,用途專精…蘇軍師還是先與牛丞相商議一下,由天佑殿核計一下庫藏和用度,按章程辦吧。”
“與牛丞相商議”…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如同一道無形的壁壘,驟然橫亙在蘇俊朗與資源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