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混著中藥的苦澀,在午后的陽光里輕輕浮動。陳墨將剛用過的銀針仔細擦拭后收回針盒,目光落在病床上漸漸平穩的男孩臉上,眉頭卻未完全舒展。他沒有多余的寒暄,徑直走到仍在抹淚的母親面前,聲音沉穩如磐石:“孩子以前有沒有過類似的發作?”
女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袖口磨出了毛邊,聞猛地抬頭,淚水砸在攥緊的衣角上:“沒有沒有!從來沒有過!昨天還好好的,今早去學校前還喝了兩碗玉米粥……”她語無倫次地說著,眼神死死黏在孩子蒼白的臉上,仿佛這樣就能將病痛挪到自己身上。
“兩邊家族里,有沒有人得過這種病?”陳墨追問得極細,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白大褂口袋里的脈診記錄本——那是他按照自己擬定的規范新做的本子,比醫院統一的病歷冊多了“舌苔脈象”“情志誘因”等中醫專屬欄目。
女人愣住了,手指絞著衣角反復揉搓:“我娘家沒有……他爸那邊也沒聽說過啊。大夫,是不是昨天野貓嚇著他才這樣?好好的孩子怎么會得羊角風呢……”哭聲又忍不住涌了上來,驚得窗外的麻雀撲棱棱飛走了。
陳墨沒有立刻回答,轉身走到病床邊。男孩已經從抽搐中緩過勁,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呼吸輕淺得像片羽毛。他掀開男孩的手腕,三指搭在寸關尺上,指下脈象弦滑如走珠,重按之下隱有虛浮之象。又示意護士翻開孩子眼瞼,見鞏膜泛著淡淡的青灰,再看舌苔白膩如積粉,心里的判斷愈發清晰,卻也愈發沉重。
“孩子父親在哪兒?”他收回手,聲音里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凝重。
“在糧站扛麻袋呢,鄰居已經去叫了,應該快到了。”女人慌忙答道,眼神里滿是期盼。
陳墨點點頭,從褲兜里摸出一串系著紅繩的鑰匙——那是丁秋楠給他編的,說能辟邪。他遞給旁邊站著的實習生:“去中醫科一診室,墻上掛著的軍綠色挎包,把我那套銀針取來。記住輕拿輕放,最細的那幾根別碰彎了。”
實習生接過鑰匙正要跑,被陳墨叫住:“順便把我桌上的《小兒藥證直訣》帶來,翻到‘癇癥’那一頁。”
等實習生跑遠,陳墨才走到陳國棟身邊,壓低聲音說道:“陳主任,這孩子大概率是先天遺傳的癇癥。脈象弦滑主痰,虛浮主先天不足,應該是胎里帶的病根,昨天被野貓驚嚇只是誘因。”
“驚嚇誘發?”陳國棟剛端起搪瓷缸要喝水,聞動作一頓,“這你都能從脈象上看出來?”
話音未落,女人突然拍著大腿喊起來:“對對對!大夫您太神了!昨天下午他在院里啃饅頭,一只大野貓‘噌’地跳起來搶了饅頭就跑,孩子嚇得坐到地上,半天說不出話,晚上還做了噩夢哭醒!我當時只當是嚇著了,哪想到會這樣……”
病房里瞬間安靜下來,閻埠貴推眼鏡的手停在半空,冉秋葉握著教案的手指也收緊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陳墨身上,有震驚,有欽佩,還有幾分難以置信——僅憑搭脈就能斷出遺傳病根和驚嚇誘因,這醫術簡直神了。
陳國棟放下搪瓷缸,心里暗暗嘆服。他當初叫陳墨來,不過是見過中醫治癇癥的先例,卻沒料到這年輕人的診脈功夫竟到了如此地步。他想起上次政務院組織的中醫座談會,有人說“脈診是玄學”,此刻看來,不過是庸醫不懂其中門道。
沒等多久,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實習生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手里捧著銀針包和線裝書,身后跟著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男人穿著沾滿面粉的粗布褂,褲腳還沾著泥點,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
“小芬!兒子咋了?”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聲音因焦急而沙啞。女人撲進他懷里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說清了情況。男人臉色瞬間慘白,推開女人就往病床撲,被王副主任攔住:“同志別碰他,剛緩過來,容易再犯。”
“大夫,我兒子到底咋了?”男人轉向陳墨,雙手在衣角上反復蹭著,滿是老繭的手微微顫抖。
“是癇癥,也就是常說的羊角風。”陳墨指了指脈診本,“你回憶一下,家里有沒有人得過這種病?尤其是直系親屬。”
男人的眼神躲閃了一下,嘴唇動了好幾次才低聲說道:“我……我爹就是得這病死的。當年發作起來,能把桌子掀翻,最后是抽得沒氣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難以掩飾的愧疚,“我怕影響孩子找對象,就沒跟外人說過……”
這話一出,陳墨反而松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下垂。他最擔心的是后天腦損傷引發的癇癥,那種病癥多與瘀血阻竅有關,治療起來更棘手。先天遺傳型雖難根治,卻能通過中藥長期調理控制發作。只是這“長期”二字,讓他心里犯了難。
“你別太自責,先治病要緊。”陳墨安慰了一句,打開銀針包。實習生趕緊遞過酒精棉,他仔細消毒后,取出兩根三寸長針,“孩子現在還有些痰濁蒙竅,先扎兩針醒神。”
他讓護士扶住孩子頭部,拇指按在百會穴上定位,飛快地將銀針刺入一寸半,又在風府穴扎下第二針。這兩個穴位是梁明遠上次提過的,《針經》里說“百會通腦,風府驅邪”,對付癇癥再合適不過。他手指輕捻針柄,采用平補平瀉法行針,嘴里解釋道:“這兩個穴位能開竅醒腦、鎮肝熄風,比上次扎的人中穴更適合長期調理。”
不過五分鐘,男孩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原本緊握的拳頭也松開了。冉秋葉湊過去看了看,輕聲說:“臉色好多了,剛才嘴唇都是紫的。”
陳墨拔出銀針,用棉球按住針孔,又取來紙筆開藥方。這次他沒有用上次的定癇丸加減,而是換了更側重固本的方劑:黨參五錢、白術三錢、-->>茯苓三錢、陳皮二錢、半夏三錢、天麻三錢、鉤藤四錢(后下)、石菖蒲二錢、遠志二錢、炙甘草一錢。寫完后又在下方補了一行:“加珍珠母五錢先煎,每劑藥煎兩次,混合后分早晚溫服。”
男人趕緊接過藥方,小心翼翼地折好揣進懷里,又追問:“大夫,這藥得喝多久?喝完就能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