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連接著市委書記與市長之間權力博弈的因果線,像一根無形的鋼絲,勒在林望的神經上。
一夜輾轉,他比往常更早地抵達了辦公室。清晨的綜合科空無一人,只有中央空調送出的冷風,帶著一絲沉悶的嗚嗚聲。他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熹微晨光,站在辦公室中央,靜靜地審視著這個即將成為他新戰場的空間。
每一張桌子,每一把椅子,都像是棋盤上沉默的棋子。昨天之前,他以為自己是來下棋的,昨晚之后,他才驚覺,自己早已身在局中,而且是被放在了最顯眼、最危險的“將”前“兵”位。
趙立新交給他的是一份報告,蘇婉晴期待的是一個結果,而那條因果線預示的,卻是一場風暴。他這枚小兵,往前一步,可能掀翻棋盤,也可能第一個被碾得粉身碎骨。
他回到自己靠走廊的工位,那臺老舊的電腦屏幕上,能映出他模糊的臉廓,平靜,卻藏著深不見底的思慮。他知道,從現在起,他必須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小透明”,一個在所有人的視野里,最不起眼,也最無害的存在。
“林哥,早啊!給你帶了早飯!”
張倩清脆的聲音打破了辦公室的寧靜。她像一只輕快的小鹿,將一份熱騰騰的糯米雞和豆漿放在林望桌上,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笑意。她頭頂那枚粉色的[桃花]標簽,今天似乎又艷麗了幾分,旁邊還多了一枚小小的[期待]。
“謝謝,心意領了,但我已經吃過了。”林望微笑著,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疏離。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面包,“我習慣吃這個。”
張倩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那枚[期待]的標簽黯淡下去,轉為一絲[失落]和[委屈]。她沒想到會被拒絕得如此干脆。
“哦……那……那好吧。”她吶吶地收回早餐,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像是怕被別人看到這尷尬的一幕。
辦公室里陸續進來幾個人,眼角的余光掃過這邊的互動,幾個女同事聚在一起低語,頭頂上飄起了[八卦]和[看熱鬧]的標簽。孫宇更是沖著林望的方向,擠了擠眼睛,臉上帶著一絲男人都懂的促狹笑意,他頭頂的標簽是[幸災樂禍]。
林望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知道,辦公室的戀情傳聞,是鈍化一個新人銳氣的最好武器。它會讓你變得不再嚴肅,不再值得托付重任。他必須親手掐滅這朵還未開放的[桃花],哪怕方式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上午的工作,是枯燥而繁重的。他將那份厚厚的報告材料,按照不同的信訪來源、問題類型、時間節點,全部拆解開來,錄入電腦,建立了一個詳細的數據庫。這是一個水磨工夫,需要極大的耐心。
他沒有急著去構思那“三大議題”,而是像一個最笨拙的工匠,先將所有的原材料都打磨、分類、歸置妥當。這份沉得住氣的姿態,讓辦公室里那些原本以為他會急于表現的同事,都感到有些意外。
“哎,林望,幫個忙,我這打印機卡紙了,弄了半天弄不好。”臨近退休的老錢,錢建國,又端著他的大茶缸晃悠了過來。
“好的,錢哥。”林望放下手頭的工作,立刻起身。
他走到老錢的工位,三下五除二就取出了卡住的紙張,又順手幫他把墨盒的接觸點擦拭干凈。
“行啊小林,你還懂這個?”老錢有些驚訝。
“大學的時候在學生會,這些雜活干多了。”林望笑了笑,說得云淡風輕。
他回到座位,繼續埋首于那堆故紙堆中。整個上午,他就像一塊海綿,默默吸收著一切信息,卻不顯山不露水。他時而幫吳靜校對一份文件的格式,時而幫孫宇查找一個陳年的數據,對所有“雜活”來者不拒,態度謙和,任勞任怨。
漸漸地,辦公室里對他的看法,又發生了新的變化。那些[審視]和[看戲]的標簽淡了下去,取而代代的是[這人不錯]、[挺好使喚]之類的評價。他成功地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業務能力尚可、性格溫和、毫無威脅的“工具人”。
只有趙立新,偶爾從他辦公室的百葉窗縫隙里投來一瞥,那目光深邃,頭頂的[觀察]和[不確定]標簽,始終沒有變過。他似乎在等,在看林望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午飯后,林望沒有休息,他將上午整理好的所有材料打印出來,鋪滿了整個桌面。他開始用筆,在紙上勾畫。
第一個議題,“城市發展中的新舊矛盾”,他將其核心歸結為“發展慣性與民生訴求的沖突”。
第二個議題,“基層治理的權責不清”,他將其本質定義為“管理真空與利益推諉的博弈”。
這兩個議題,他都寫得中規中矩,既指出了問題,也提出了幾條不痛不癢、但政治正確的建議,比如“加強頂層設計”、“明確責任清單”等等。這些內容,足以應付一次普通的會議,卻絕不可能進入市委書記和市長的法眼。
真正的暴風眼,在第三個議題。
他將那張寫著“干部作風的監督困境”的紙,放在最中間。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腦海里,那條因果線的脈絡,無比清晰。
“云龍湖新城”項目。承建方“建發集團”。其背后,隱約站著那位主管城建的副市長,而這位副市長,又是市長李明華的得力干將。
而網絡上那些關于“建發集團”在拆遷過程中手段粗暴、補償款發放不透明的匿名舉報,-->>最后總是不了了之。這背后,必然有一張巨大的保護傘。
如果他想在報告中觸及這個核心,就必須找到一個穩、準、狠的切入點。這個切入點,不能直接指向那位副市長,更不能影射市長,那等同于政治zisha。它必須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切開一道小小的口子,讓里面的膿血自己流出來,讓所有看到的人都明白問題所在,卻又抓不到他任何“攻擊領導”的把柄。
這太難了。
他需要證據,或者說,需要一個可以作為引子的“藥引”。可他一個剛來市委辦不到一周的小科員,人脈、信息渠道都等于零,上哪兒去找這樣的“藥引”?
一下午的時間,就在這種苦苦的思索中流逝。他面前的稿紙上,畫滿了各種邏輯圖和關鍵詞,卻始終找不到那個最關鍵的突破口。
臨近下班,辦公室里的人漸漸散去,熱鬧了一天的空間又恢復了寂靜。林望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高估了自己,趙立新和蘇婉晴,是不是看錯了人。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綜合科的“筆桿子”,副科長劉明宇走了進來。劉明宇三十多歲,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神色匆匆。他平時話不多,對誰都客客氣氣,但頭頂上那枚[城府]的標簽,說明他遠非表面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