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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望起得很早。
清水鄉的清晨,空氣里總帶著一股濕潤的草木氣息,沁人心脾。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鄉zhengfu的食堂,只是在宿舍里,用那只舊搪瓷缸子泡了一杯濃茶,靜靜地喝完。
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澀味很重,但他需要這種苦澀來提醒自己,昨天的風光與今天的寧靜之間,隔著的是怎樣一道看不見的深淵。
八點整,他準時走向鄉zhengfu的辦公樓。
走廊里靜悄悄的,能聽到自己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清脆的回響。昨天的風暴似乎已經過去,但空氣中依然彌漫著一種微妙的、被攪動后的緊張感。路過的幾名其他科室的干部,遠遠看見他,便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臉上露出幾分拘謹的笑容,遠遠地點頭示意。
林望能看到,他們頭頂的標簽,從昨天的敬畏和震驚,已經沉淀為更加復雜的忌憚與疏離。
他成了清水鄉官場里,一個所有人都必須正視,卻又不敢輕易靠近的異類。
黨政辦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壓低了的、興奮的議論聲,像一群在暖房里偷食的麻雀,嘰嘰喳喳,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活躍。
“……聽說了嗎?趙主任他小舅子周浩,連夜就全招了,那本賬做得,嘖嘖,派出所的老警察都說是‘人才’……”
“何止啊!我聽說馬鄉長在縣委領導面前做檢討,被批得狗血淋頭,回來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要我說,最神的還是那個林望!你們是沒看見昨天那場面,他拿出錄音筆的時候,趙主任那臉,刷的一下,比墻都白!”說話的正是之前總在背后說林望酸話的女同事,王麗,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夸張的、仿佛親歷者般的炫耀。
“誰說不是呢,這叫什么?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這下,咱們黨政辦可要變天了……”
林望站在門口,靜靜地聽著。他沒有立刻推門進去,只是覺得有些好笑。這些曾經將他視若無物的人,此刻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他掀起的風暴,并以此為談資,來填充自己百無聊賴的鄉鎮生活。
他抬起手,輕輕推開了那扇漆皮斑駁的木門。
門軸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辦公室里所有的聲音,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掐斷了。
原本圍聚在一起的幾個人,如同受驚的鳥獸,猛地散開,各自以一種略顯僵硬的姿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王麗臉上的興奮還未完全褪去,就凝固成了一副見了鬼似的驚愕。
整個辦公室,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門口那個身影上。
林望的視線,平靜地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他的情緒圖譜里,瞬間被各種色彩點亮。
坐在最外側的年輕辦事員小張,頭頂上是最大號的緊張和討好。
角落里一個資歷較老、總喜歡倚老賣老的老劉,頭頂上是審視和不服,但旁邊也掛著一縷微弱的忌憚。
而最精彩的,莫過于王麗。她頭頂的標簽像一鍋沸騰的雜燴湯,尷尬、驚慌、后怕糾纏在一起,底下還壓著一層不甘心的、暗紅色的嫉妒。
林望的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他沒有說話,只是邁步走了進去。
他這一動,仿佛按下了某個開關,辦公室里凝固的空氣,瞬間又活了過來。
“林……林副主任!您來啦!”反應最快的是小張,他幾乎是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臉上擠出無比熱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
這一聲“林副主”,像一顆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漣漪。
“林副主任早!”
“林副主任,吃早飯了嗎?”
問候聲此起彼伏,帶著一種刻意的、甚至有些諂媚的熱絡。那個之前還不服的老劉,也站起身,勉強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早。”林望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辦公室最里側,那間曾經屬于趙明的、帶著一扇獨立小窗的辦公室。
“哎喲,快看我這記性!”王麗忽然夸張地一拍腦門,臉上瞬間堆滿了悔恨與殷勤。她快步走到飲水機旁,拿起一個嶄新的玻璃杯,仔仔細細地用開水燙了三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捏了一撮茶葉放進去。
“林副主任,您喝茶。這是我托人從市里帶回來的好龍井,您嘗嘗。”她雙手捧著茶杯,遞到林望面前,腰微微彎著,姿態謙卑到了極點。那雙曾經只會用眼角余光瞥人的眼睛,此刻正滿懷期待地看著林望,仿佛他能喝下這杯茶,就是對她天大的恩賜。
林望的視線里,她頭頂的討好標簽,已經亮得有些刺眼。
他沒有立刻去接,只是看著杯子里那幾片舒展開來的、嫩綠的茶葉,平靜地問了一句:“王姐,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年輕人喝茶,是附庸風雅,裝腔作勢。”
王麗的臉,“騰”地一下,漲成了豬肝色。她捧著茶杯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杯子里的水都晃了出來。
辦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驚恐地-->>看著這一幕。誰也沒想到,林望會如此直接地,揭開這層虛偽的遮羞布。
王麗的嘴唇哆嗦著,大腦一片空白,頭頂的尷尬和羞憤瞬間爆開,幾乎要將其他所有標簽都吞噬掉。
就在她快要站不住的時候,林望卻伸出手,穩穩地接過了那杯茶。
“不過,劉書記說了,年輕人要多學習,多適應。”他將茶杯放到嘴邊,輕輕吹了吹熱氣,然后呷了一口,點了點頭,“嗯,茶不錯,就是稍微濃了點。以后,淡一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