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陽光照在窗口時,商洛按時醒了。松軟的床墊,比他家的床要舒服不少。
卡琳家是少數能讓他在外頭也能睡得相當舒適的地方。其實上次睡得就還不錯,這次就更是令人安心。
可能是因為你已經是這里的王了吧。你是在自己的領土上休息。
“或許吧。不過某種程度上,我確實可以感受到和這片土地的聯系。”
古希臘城邦很喜歡把自己的建城傳說與地生人聯系起來,就是因為地生人是“從土地中生出的人”,天然就與土地的合法所有權產生了聯系。
羅馬的建城神話就是另一方面的疊――《埃涅阿斯紀》里,埃涅阿斯被設定為特洛伊王子,把特洛伊的大權疊到了埃涅阿斯身上。又把希臘陣營的海神拽過來為埃涅阿斯的西行保駕護航。
之后埃涅阿斯在西行的路上去了迦太基,迦太基女王投懷送抱,但宙斯親自派丘比特來傳令,提醒他的命中之地不在迦太基,而在羅馬。這里直接用迦太基當作墊腳石,為羅馬征服迦太基提供了合理的心理建設。
最后又因為埃涅阿斯本人是很明顯的外來者。為了與本地的土地建立聯系,神話中又安排拉丁人的國王“拉丁努斯”――很明顯是個敷衍的工具人名字,是拉丁國家的具象化――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埃涅阿斯,完成了故事的大圓滿。
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一經創作,就在羅馬人廣泛地流行了開來,因為它完全戳中了羅馬人的擰巴心態:彼時的羅馬剛剛進入奧古斯都統治下的帝國時期,正處在一個開疆拓土的黃金盛世。
但與羅馬的卓越軍事實力相比,當時的羅馬極度缺乏自我認同上的建設。因為任何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會面臨一個問題――我從哪里來。
羅馬雖然自詡為希臘文明的側翼,但就連馬其頓都被視作鄉下人,羅馬在老希臘人眼中更是直接被視作偏遠的蠻夷。羅馬帝國顯然不能接受一個“仰慕希臘的蠻夷”的地位。
而《埃涅阿斯紀》的開創之處,就是直接把羅馬人直接抬升到了“特洛伊后裔”這個形象上,直接成為了希臘人的宿敵,與希臘人平等。把羅馬帝國對希臘地區的征服,也塑造為“特洛伊對希臘的復仇”。但在這種塑造之中,又給希臘人留下了充足的空間,因為當時有一半的天神都支持特洛伊,那么特洛伊與希臘自然也有并立的資格。
這么一提升,羅馬人自我認同的問題就立刻像感冒痊愈后的一個打噴嚏一樣――立馬就通暢了。至于之后再附帶的“與拉丁人成婚”,“放棄特洛伊文化,采用拉丁文化”等等,都是為“羅馬繼承特洛伊大權”打的補丁。
這說法合理嗎?其實并不合理。特洛伊和羅馬扯上關系,怎么想都是胡扯的。
但這個方法簡單快捷。既蹭了希臘文化的源流,又與希臘文化保持了距離,還給帝國希臘部分保留了空間。任何羅馬人只要聽到這個說法,就可以迅速根據“特洛伊正統”完成心理認同。
雖然不知道希臘人會不會覺得惡心,但包括查士丁尼在內的許多羅馬皇帝都對這一說法津津樂道,查士丁尼本人就說:“特洛伊國王埃涅阿斯,共和國的統治者,據說我們是他的后裔。”。
當然,這種說法也為后來的東羅馬種下了禍根。因為這種說法隱含著“帝國文化來源于希臘與特洛伊的共同體,而目前帝國由特洛伊主導”――這導致東羅馬那部分可以被罵作“希臘人的國王”,乃至更難聽的“拜占庭帝國”。
前者是說東羅馬只配做希臘人的王。后者更過分了,拜占庭是君士坦丁堡所在地區的地名,直接把東羅馬對希臘人的統治合法性也給否決了。
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的時候就是這么罵的。威尼斯帶隊攻破君士坦丁堡時,十字軍就宣“法蘭克人才是正兒八經古羅馬人后代”,而東羅馬帝國只是“卑鄙地竊取了特洛伊權柄的希臘人”。
認同“拜占庭帝國”這個侮辱性說法的法蘭克人,也會把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建立的國家叫作“拉丁帝國”,以特洛伊正統自居,和“希臘帝國”做出區分。
希臘人不需要證明自己的文明性,只需要證明城邦在土地上的合法性就可以。而羅馬的問題要更復雜一些,羅馬畢竟是個次生文明而非原生文明――或者說,羅馬沒趕上文明原生性的好時候。
畢竟希臘雖然也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原生文明,但希臘人的祖宗,比如邁錫尼文明之類,早已經湮滅在歷史長河中了。而羅馬不一樣,羅馬人文化上的父輩希臘就正好在旁邊,而且活得有滋有味。
羅馬崛起的時候,那時候還不是帝國時期,距離真正的羅馬帝國黃金時代還有幾百年的時間。
公元前3到前2世紀時,希臘正好處于亞歷山大帝國崩潰后的復興中,雅典、斯巴達等一票老面孔借著這股東風擺脫了衰退期。羅馬從一開始就打上了“希臘文明衍生品”的胎記――雖然這胎記在羅馬崛起之后已經不再重要了,但童年的陰影還是讓羅馬人印象深刻,以至于羅馬皇帝經常要念叨這件事。
而時至今日,商洛也要面臨一個相同的問題:羅馬要怎么接受一位震旦人來當羅馬王呢。
其實這個乍看起來問題很大,實際上問題沒那么麻煩。你看,你作為羅馬王在這里很受歡迎是吧?說明這里已經接納你了。
“難道成為羅馬王不需要正統性嗎?”
理論上是需要的――畢竟你統治一個國家,當然需要標明自己的正統性到底來源于何方。因為這是基本的互信保證。畢竟,你不可能親自去認識帝國里的每一個人。那么你沒有親眼見過的人,要如何才能認識你呢?就只能通過你身上的標簽。你是男人,你是女人,你不男不女。你是老人,你是中年人,你是小孩等等。然后,他們就會根據自己對這些標簽的認知,快速地在腦海中對你形成一個大概的印象。考慮到你確實不太可能認識所有的人,所以用標簽定義自己幾乎就成了唯一的方式。
“那我的標簽是什么?我是震旦人嗎?”
商洛記得,震旦人在羅馬是個非常有趣的身份――震旦人是唯一被允許直接進入羅馬浴場的人。
換而之,在羅馬人最重要的社交場所:浴場,除了羅馬人之外就只能看到震旦人了。雖然真正來到羅馬的“震旦人”非常少,但偶爾還是能看到一些的,比如商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