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輝悄然隱退,破曉的微光如同吝嗇的施舍,再次擠進土屋狹小的窗洞。沈微婉枯槁的身影凝固在冰冷的泥地上,背脊僵硬如石。安兒小小的身體依舊緊貼著她冰冷的腿側,懷抱著那個靛藍布老虎,小臉枕在她枯瘦的脊背上,睡得正沉。病后虛弱的呼吸均勻細弱,帶著孩童特有的安寧,嘴角那抹滿足的微笑在熹微的晨光中依稀可辨。
沈微婉緩緩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徹夜的僵坐讓斷裂的肋骨如同被無數根鋼針反復攢刺,右腿的麻木中銳痛更甚,仿佛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噬骨髓。指尖被凍瘡裂口和無數針眼包裹,腫脹麻木,每一次微小的蜷縮都帶來尖銳的刺痛。冰冷的寒氣如同細密的鋼針,穿透單薄的衣衫,扎進她早已失去知覺的皮肉。
然而,當她渾濁的目光落在膝頭時,深陷的眼窩里,那點被疲憊和痛楚幾乎湮沒的微光,驟然跳躍起來!
一只布偶!
一只長耳朵的、勉強能辨認出是“兔子”的布偶,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
它依舊粗糲、僵硬。
身體用的是漿洗得發硬、邊緣毛糙的靛藍粗麻布,耳朵則是兩塊同樣硬挺、歪歪扭扭的淺灰色布片(來自一件徹底報廢的舊衣里襯),針腳粗疏外翻,如同丑陋的蜈蚣爬滿了布面。填充物是板結的舊棉絮渣子,摸上去硌手而冰冷。炭畫的眼睛是兩個歪斜的橢圓,點了更歪的白點,透著一股呆滯的傻氣。
但!
它的耳朵是長的!位置基本對稱!
身體的縫合線雖然歪斜,但總算連成了一條相對連貫的曲線!
更關鍵的是,針腳!
沈微婉布滿血污和裂口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專注,撫過那些歪扭的線跡。
雖然依舊丑陋,但比起最初那個如同被隨意揉捏的布疙瘩,比起第一個靛藍老虎那慘不忍睹的針腳……有了肉眼可見的進步!線跡更密了一些,拉扯得不再那么松散,外翻的程度也減輕了。尤其是在縫合耳朵與身體的連接處,她似乎摸索到了一點用力的技巧,針腳顯得“結實”了不少。
這是她在冰冷月夜下,忍受著斷骨劇痛和指尖酷刑,一針一線“磨”出來的進步!是無數次失敗、無數次刺破手指、無數次被粗糲麻線割傷后,身體和雙手被苦難強行刻下的、名為“熟練”的印記!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身邊蜷縮的安兒。孩子睡得香甜,懷里的靛藍布老虎被焐得溫熱。昨夜,是這小小的人兒,用他冰冷的小手遞來布片,攪動線團,笨拙地塞入棉絮……那專注的陪伴,那亮晶晶的眼神,那無聲的“幫忙”,是她熬過漫漫長夜、最終完成這“作品”的、最溫暖的薪火。
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沉實的暖流,悄然漫過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活動了一下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將那只“兔子”布偶小心地放在安兒枕邊。然后,她扶著冰冷的土墻,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掙扎著將自己如同生銹機器般的身體,一點一點從冰冷的地面“撬”了起來。每動一下,骨骼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新的一天開始了。
生存的鏈條,每一環都緊繃如弦。
她拖著麻木劇痛、如同灌滿冰渣的右腿,一步一挪,如同跋涉在刀山之上,挪到屋前那片新墾的土地旁。
寒霜覆蓋在深褐色的新土上,一片銀白。凍土依舊堅硬。她拄著張婆給的舊鋤頭,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犁鏵,一寸寸掃過田壟。紅薯藤埋下的地方,凍土表面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松動跡象?玉米種子和蔥姜地則毫無動靜,死寂一片。
她不敢深挖,只能用鋤頭背面極其輕柔地、如同撫摸般,將田壟表面的浮土和薄霜稍稍耙松。動作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痛得她額頭冷汗涔涔。安兒不知何時醒了,抱著他的布老虎,也拖著病后虛軟的身體挪到田邊,學著母親的樣子,撿起一根小枯枝,極其認真地在母親耙松的土面上輕輕劃拉著。
照料完土地,便是腌菜。
破陶罐里的腌蘿卜消耗得很快。她搬出那個洗凈的、帶著豁口的粗陶壇子,掀開壓在豁口處的破布和石板。一股濃郁、霸道的咸辛氣息瞬間涌出,帶著蘿卜特有的生脆感,沖淡了清晨的寒氣。渾濁的鹽水中,那些灰白色的蘿卜塊經過時間的發酵,顏色似乎更深沉了些,邊緣透出一點半透明的質感,看著不再那么生澀。
她極其小心地用枯枝夾出幾塊,放入豁口的粗瓷碗里。這是今天要賣的“貨”。看著壇子里減少的分量,她心中盤算著需要補充的蘿卜。集市上買?太貴!她將目光投向屋后荒坡——那里或許還能挖到些凍得半僵的野蘿卜?又是一場與凍土和荊棘的搏斗。
最后,是針線。
在等待安兒喝下那碗苦澀藥湯(用最后幾文錢買的劣等藥材熬的)的間隙,在腌菜和挖蘿卜之間喘息的片刻,在每一個被寒冷和痛楚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晚……只要有一點點天光或微弱的月光,沈微婉枯槁的身影便如同焊在了窗洞下的那片光斑里。
膝頭堆著漿洗過、硬挺扎手的破布。手里捏著那枚生銹的、早已被血污和汗漬浸透的粗鐵針。灰撲撲的麻線在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間穿梭。
她不再僅僅縫制布老虎。
她嘗試著,用更小塊的碎布,縫制耳朵更尖、尾巴更短的“小狗”。用墨綠色的布頭剪出歪歪扭扭的“樹葉”形狀,縫在土黃色的“兔子”背上,試圖模仿花紋。甚至,她開始嘗試將不同顏色的碎布,用稍微整齊些的針腳拼縫在一起,做成巴掌大小的、方方正正的“布口袋”——或許能裝點零碎,也能賣?
動作依舊笨拙,針腳依舊歪斜,成品依舊粗陋怪-->>異。
但速度,卻以肉眼可見的方式,在痛苦和重復中,悄然提升!
手指對針的掌控似乎強了一點點,穿針引線的失敗次數減少了。對布料的“脾性”似乎摸到了一點門道,知道哪種漿洗過的布更“脆”,下針要更輕;哪種布更“韌”,需要用身體的力量去頂。縫合的軌跡也稍微“順滑”了一些,不再是完全失控的蚯蚓爬行。
更重要的是,安兒。
孩子成了她最忠實也最默契的小學徒。當沈微婉拿起針線,安兒便會立刻放下他的布老虎,安靜地挨著她坐下,大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緊緊追隨著母親的手。他不再需要母親提醒,便能極其準確地遞上母親目光掃過的那塊布頭。當線將盡,他小小的手會提前在那堆灰撲撲的線團里翻找(雖然依舊效率低下)。塞棉絮的動作也熟練了些,知道要一點點塞,用手壓實。
母子倆很少說話。
只有針尖穿透硬布的“噗嗤”聲。
麻線拉扯的“嘶啦”聲。
安兒偶爾因遞對東西而發出的、壓抑著興奮的細微鼻息。
以及沈微婉因劇痛而壓抑的、帶著血腥味的粗重喘息。
但這無聲的陪伴和笨拙的協作,卻如同冰冷深淵里相互依偎的微光,照亮了每一個艱難穿行的日夜。
腌菜攤子前,王嬸、李嬸、張嫂成了常客。一小碗“爽口脆韌”的腌蘿卜,總能換來幾枚溫熱的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