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夜,是凝固的墨汁,濃稠、冰冷,沉甸甸地壓在沈微婉的心口。窗外呼嘯的風雪聲,如同困獸在冰原上絕望的嘶吼,時高時低,卻成了這死寂天地間唯一的聲響。隔壁牲口棚的老牛早已停止了反芻,正屋的方向,一片漆黑死寂,連一絲微弱的鼾聲也無——錢氏刻薄的咒罵和沈大含混的嘟囔,此刻也化作了令人心悸的沉默。
沈微婉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土墻,懷中緊緊摟著沉睡的安兒。孩子裹在那件用破布、爛絮、血銹和她無邊絕望縫制而成的厚實棉襖里,只露出一張蒼白得幾乎透明的小臉。呼吸微弱而悠長,像風中隨時會熄滅的殘燭。她不敢睡,布滿血絲的雙眼在黑暗中睜得極大,瞳孔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冰冷的火焰,那是破釜沉舟的決絕在無聲燃燒。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她側耳傾聽著正屋方向任何一絲細微的動靜,連風雪刮過屋檐的嗚咽都讓她心頭一緊。直到確認那死寂如同墳墓般牢不可破,直到確認兄嫂那令人窒息的算計已被深沉的睡眠暫時封存。
是時候了!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冰冷的唇瓣極其輕柔地、珍重萬分地印在安兒冰涼光潔的額頭上。那觸感,如同親吻一塊即將融化的寒冰,帶著訣別的悲愴和孤注一擲的堅定。
沒有語。所有的叮嚀、不舍和滔天的恨意,都化作了此刻無聲的行動。
她小心翼翼地解開縛著安兒的布帶,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然后,她將孩子放在冰冷的枯草堆上,迅速解開自己貼身的里衣——那里,藏著她的全部家當。
一個用最干凈的破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里面是她用命“偷”來的、金黃的窩頭碎屑。
僅剩的幾枚帶著她體溫的銅板。
還有一小包用黃麻紙仔細包好的、散發著濃重苦澀氣息的藥渣——那是安兒救命的藥,老大夫仁心的憑證,她連一點殘渣都舍不得丟棄。
她將這小布包和銅板重新塞進最貼身的里衣口袋,緊貼著冰冷肌膚,如同護住最后的心火。然后,她又從角落里摸索出幾件實在無法舍棄的破舊衣物——一件安兒替換的、更小的破單衣,一件她自己幾乎無法蔽體的、補丁摞補丁的舊衫。這些散發著霉味和牲口騷氣的破布,被她胡亂地卷成一個更小的包袱。
沒有猶豫。她迅速將那個裝著窩頭碎屑、銅板和藥渣的“命根子”小布包,塞進這卷破衣服中間,再用一根撿來的、還算結實的爛麻繩,將這個寒酸到極點的小包袱緊緊捆扎結實,斜挎在肩上。
最后,她轉過身,重新面對枯草堆上沉睡的安兒。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卻讓她混亂的頭腦瞬間清明。她彎下早已不堪重負的腰背,用盡全身的力氣和溫柔,小心翼翼地將安兒抱起。孩子小小的身體滾燙的溫度透過厚實的棉襖傳遞過來,那微弱卻頑強的生命氣息,成了她此刻唯一的力量源泉。她再次用那根粗糙的布帶,將安兒牢牢地、密密實實地縛在自己同樣冰冷瘦削的脊背上。
厚實的新棉襖增加了重量,安兒滾燙的體溫灼燒著她的后背,小包袱斜挎在肩,勒著她的鎖骨。每一步的負擔都沉重如山,卻給了她一種前所未有的、踏碎一切的決心!
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如同冰窟地獄般的柴房。目光掃過冰冷的土墻,掃過散發著霉味的枯草堆,掃過角落里那幾只窺伺的老鼠幽綠的眼光……這里埋葬了她最后的親情幻想,也淬煉了她如鐵般的意志。她的眼神冰冷如刀,再無一絲留戀,只有刻骨的恨意和破釜沉舟的堅定。
她赤著那雙早已凍瘡潰爛、流著膿血的雙腳,一步,一步,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挪向柴房那黑洞洞的入口。每一步落下,潰爛的傷口與冰冷粗糙的泥地摩擦,帶來-->>鉆心刺骨的劇痛!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將那幾乎沖口而出的痛哼咽了回去,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終于挪到了門口。腐朽的木門早已變形,門軸處銹蝕不堪。每一次微小的挪動,都可能發出刺耳的、足以驚醒惡狼的聲響!
沈微婉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將全身的重量和注意力都凝聚在雙手上。那雙布滿凍瘡裂口、鮮血混著污垢的手,此刻卻異常穩定。她試探著,極其輕微地,用指尖頂住門板冰冷粗糙的邊緣,尋找著最不易發出聲響的著力點。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不是推,而是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向上提拉!同時,用肩膀極其輕微地頂住門板,抵消那令人牙酸的摩擦。
時間仿佛凝固。
每一根神經都繃緊到了極致!
只有風雪在門外嗚咽,和她自己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粗重喘息!
“吱……嘎……”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垂死蟲鳴般的摩擦聲,在死寂中響起,微弱得幾乎被風雪吞沒!
沈微婉的身體瞬間僵硬!心臟驟停!她死死盯著正屋的方向,那里依舊一片死寂的漆黑。
成了!
門,被推開了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刺骨的寒風裹挾著密集的雪片,瞬間呼嘯著灌入柴房,如同無數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