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鋪里間那方窄榻上短暫停留的暖意,如同寒夜中的幻夢,終究被現實的冰冷刺破。當安兒的氣息終于從瀕死的游絲轉為微弱卻平穩的呼吸,當老者將那包救命的藥材和僅取走一枚銅板的恩情交付于她時,沈微婉便知道,她必須帶著這劫后余生的孩子,回到那冰冷的煉獄。
老大夫的仁心是微光,照亮了一線生機,卻無法徹底驅散籠罩她們母子的無邊寒夜。沈微婉深深明白,那點微光,護不住她們在藥鋪的方寸之地長久停留。她抱著被裹得嚴嚴實實、依舊滾燙卻不再驚厥的安兒,對著老者那佝僂卻如山岳般的身影,深深地、無聲地鞠了一躬,額頭幾乎要觸到冰冷的泥地。千萬語的感激堵在喉嚨,最終只化作喉間壓抑的哽咽,和眼中滾燙的、混合著血污的淚水。
然后,她毅然轉身,抱著安兒,一步一挪地,重新踏入了門外那尚未停歇的風雪之中。風雪似乎小了些,卻依舊冰冷刺骨,瞬間吞沒了從藥鋪帶出的那點微薄暖意。每一步踏在積雪中,赤腳傳來的劇痛和麻木依舊,但她走得異常沉穩。背上不再有安兒的重負,可心頭那份沉甸甸的守護,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回到沈家那破敗的柴房時,天色已近黎明。慘淡的灰白光線從屋頂的破洞和沒有門的入口滲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和角落里窸窣逃竄的老鼠。牲口棚的騷臭混合著枯草的霉味,一如既往地令人窒息。柴房里比外面更冷,陰濕的寒氣如同跗骨之蛆,無孔不入。
沈微婉小心翼翼地將安兒放在那堆散發著霉味的枯草上,解開裹得嚴嚴實實的破布和棉襖。孩子的小臉依舊潮紅滾燙,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一股病態的嫣紅,嘴唇干裂起皮,呼吸雖然平穩了些,卻依舊帶著低低的、令人心焦的哨音。滾燙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到她的掌心,灼得她心頭發慌。
不敢有絲毫耽擱!藥鋪老大夫的話如同警鐘在耳邊回響——高熱不退,驚厥隨時可能再來!
沈微婉立刻行動起來。她拖著劇痛麻木的雙腳,艱難地挪到柴房門口。外面,昨夜的風雪在墻角堆起厚厚的積雪,潔白,卻也冰冷刺骨。她毫不猶豫地蹲下身,用那雙早已凍得紅腫潰爛、布滿裂口和膿血的手,狠狠地挖起一大捧冰冷的積雪!
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膚,凍得她手指如同被無數鋼針扎刺!她咬著牙,將那捧雪用力攥緊,雪在掌心迅速融化,冰水順著指縫流下,滴落在同樣冰冷的泥地上。
她捧著這捧冰冷的雪水混合物,踉蹌著回到安兒身邊。撕下自己里衣僅剩的一塊相對干凈的布片,蘸透冰冷的雪水,然后,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卻又無比堅定地,開始擦拭安兒滾燙的額頭。
冰冷的濕布甫一接觸滾燙的皮膚,昏迷中的安兒似乎被這強烈的刺激驚動,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眉頭痛苦地蹙起,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嗚……”
這聲呻吟像針一樣扎在沈微婉心上,她的手也跟著抖了一下。但僅僅是一瞬!她強迫自己硬起心腸,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用那冰冷刺骨的濕布,一遍、又一遍,擦拭著安兒滾燙的脖頸、腋下、胸口、小小的手心腳心……所有能散熱的部位!
“安兒乖…娘在…涼快…涼快了就不難受了…”她一邊擦拭,一邊嘶啞地、不斷重復著安撫的話語,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疲憊和無法掩飾的心疼。
擦完一遍,布片很快被孩子的體溫焐得溫熱。她立刻再次浸入冰冷的雪水中,擰干,再擦!如此反復,循環不休。她的雙手早已被冰水凍得通紅發紫,失去知覺,麻木僵硬,每一次浸入雪水都帶來刺骨的劇痛,她卻渾然不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安兒身上,觀察著他每一次細微的呼吸變化,感受著他體溫的每一絲波動。
冰冷的雪水不斷帶走安兒身上的高熱,也帶走沈微婉指尖最后一點溫度。她的雙手漸漸變得和那雪水一樣冰冷。不知過了多久,天光由灰白轉為慘淡的亮色,柴房內的景象清晰起來,也顯得更加破敗骯臟。
沈微婉再次伸手探向安兒的額頭。
觸手,不再是那駭人的滾燙!雖然依舊溫熱,卻明顯降了下來!
巨大的欣喜瞬間沖散了疲憊!她幾乎要喜極而泣!但立刻又強壓下去。高熱雖退,病根未除!藥!那救命的藥,必須立刻喂下去!
她小心翼翼地從貼身口袋里掏出那包用黃麻紙仔細包好的藥材。打開紙包,里面是混合好的幾味藥粉,散發著濃重苦澀的氣息。沒有藥罐,沒有爐火。她環顧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個豁了口的、不知被遺棄了多久的粗陶破碗上。>br>她掙扎著爬過去,拿起破碗,用雪水反復沖洗了幾遍,直到洗去表面的污垢。然后,她回到安兒身邊,將藥粉小心地倒入碗中。沒有熱水,只有冰冷的雪水。
看著碗中那堆深褐色的藥粉,沈微婉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她毫不猶豫地捧起地上的積雪,塞了滿滿一口!冰冷的雪在口中迅速融化,刺得她牙根生疼,口腔瞬間麻木!她用力地咀嚼著,用自己口腔的溫度和唾液,將冰冷的雪水盡量焐熱、融化。
然后,她俯下身,極其小心地撬開安兒干裂的嘴唇,將自己口中那一點點帶著體溫的、微溫的雪水,混合著唾液,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渡進孩子的口中。同時,另一只手捏起一小撮藥粉,輕輕撒在那一點點溫水上。
苦澀的藥味瞬間在安兒口中彌漫開來。孩子本能地抗拒,小眉頭緊緊皺起,舌頭想要將苦澀的東西頂出來。
“安兒…乖…咽下去…吃了藥…病就好了…”沈微婉的聲音嘶啞而溫柔,帶著無盡的耐心和祈求,不斷地在安兒耳邊低語,如同催眠的咒語。她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撫摸著孩子的臉頰和喉嚨,幫助他完成那艱難的吞咽動作。
一次,只能喂進極其微小的一點點藥粉和溫水。
藥粉沾在唇邊,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抹去,再喂進去。
孩子嗆咳,她立刻停下,輕輕拍撫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