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審知站在了望塔上,目送著鄭玨和他那幾位士人同伴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泉州城的官道盡頭,直至被揚起的淡淡塵土和遠處搖曳的樹影吞沒。晚風拂過他略顯疲憊卻異常明亮的臉龐,帶來下方營地中士兵們操練的呼喝聲、鍋灶間竹炭燃燒的噼啪聲,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衛生歌》的哼唱。
阿福噔噔噔地跑上塔來,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興奮:“三郎,您可真神了!那幾個老學究,最后臉都綠了,尤其是那個鄭先生,走的時候袖子甩得跟抽風似的!”
王審知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勝利的喜悅是短暫的,鄭玨最后那陰郁而不甘的眼神,像一根刺,提醒著他這場基于事實與數據的較量,遠未到高枕無憂的時候。意識形態的對抗,往往比真刀真槍的戰爭更持久、更曲折。
“數據……只能說服愿意講理的人。”他低聲自語,像是在對阿福說,又像是在提醒自己,“而對于那些堅信‘祖宗成法’不可變更、‘義利之辨’高于生死的人,再精確的數字,也可能被視作歪門邪道。”
然而,在當下的軍營里,數據的說服力確實結出了實實在在的果實。
接下來的幾天,全軍推行煮沸飲水和衛生措施的阻力明顯減小。各營將領,哪怕是之前最抵觸的幾位,在看到中軍大帳那份對比鮮明的發病統計竹簡后,也都或多或少地加強了對本部的督促。畢竟,維持戰斗力是亂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沒有人會跟自己的兵力過不去。
王審知“善巧思”的名聲,也隨著防疫成效的顯現和那日與鄭玨的當面對質,如同插上了翅膀,在數千人的隊伍中迅速傳播開來。
以前士兵們私下議論他,多半帶著幾分好奇、幾分懷疑,甚至些許看笑話的意味。“那個王三郎”、“讀書讀傻了的”、“盡折騰些沒用的”。但現在,稱呼悄然變成了“王參軍”、“有巧思的王先生”,語氣中也多了幾分敬佩和信賴。
當他行走在營區間,巡查衛生措施落實情況時,常常會遇到這樣的場景:
正在用新學的“草木灰洗手法”搓揉手指的老兵,會抬起頭,咧開嘴對他憨厚一笑:“王參軍,這法子真好,俺這老爛手都覺得舒坦多了!”
帶著“衛生兵”袖標、負責監督水井的年輕輔兵,會挺直腰板,認真地向他匯報:“報告參軍!今日巳時、未時各煮沸井水一次,均已記錄在冊!”
甚至有一次,他路過傷兵營,看到一個腿傷正在愈合的士卒,正笨拙地試圖用兩根樹枝夾起一塊燒燙的、用于消毒布巾的石頭,以免燙傷。王審知駐足看了一會兒,上前稍作指點,教他如何將樹枝前端削出卡槽,更穩固地夾持物品。那士卒學會后,眼睛發亮,連聲道謝,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崇拜。
這種來自基層的、樸素的認可,讓王審知心中暖流涌動。這是一種與他作為歷史系研究生時在論文中獲得好評截然不同的成就感。這里的每一個點頭、每一句感謝,都關聯著一條可能被挽救的生命,一種可能被改善的生存狀態。
然而,正如月光之下必有陰影,“巧思”之名在帶來威望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引來了更多的審視和暗地里的非議。
這非議主要來自兩個方向。
其一便是以鄭玨為代表的保守士人階層。那日離開軍營后,鄭玨并未返回城中居所,而是直接去了幾位致仕官員和本地鄉紳處。很快,一些不利于王審知的論便開始在士林圈子和部分豪強之間悄然流傳。
“王氏三郎,所學駁雜不精,專好奇技淫巧,恐非正道。”
“以匠人之術治軍,尊卑不分,體統何在?”
“聽聞其防疫之法,竟強制士卒以沸水為飲,此非《周禮》所載,勞民傷財,不知其居心何在?”
這些論暫時還未傳到軍營底層,但卻像無聲的暗流,在王審知尚未能完全觸及的泉州上層社會緩緩滲透,等待著發酵的時機。
另一方面的非議,則來自軍中的部分中高層軍官。他們并非像鄭玨那樣出于意識形態的反對,更多的是出于一種微妙的心理:嫉妒、不適應以及對新權力結構本能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