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殿外雨聲瀟瀟,淅淅瀝瀝的雨絲斜斜劃過檐角,殿內的氛圍卻異樣無比。
當朱元璋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眸中陡然閃過一絲恍然,終于憶起“方孝孺”這號人物的來歷歸屬時,他投向朱允熥的目光便漸漸染上了幾分難以喻的古怪。
朱允熥先前求要鐵鉉、黃觀、解縉三人,朱元璋尚且能夠理解——畢竟這幾位皆是朝堂上難得的濟世之才,儲君為將來理政積蓄力量,求取賢才本在情理之中。
可這突兀提及的方孝孺,卻讓朱元璋心頭泛起一陣異樣的波瀾,甚至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要知道,如今的方孝孺分明是朱允炆一系的核心肱骨,不但是朱允炆的授業恩師,更是朱允熥明面上的政敵。
這小子,分明是要明目張膽地挖自家二哥的墻腳啊!
這個念頭清晰浮現的瞬間,朱元璋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幾下,臉上滿是啼笑皆非的無奈,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皇孫。
雖說儲君之位已然敲定給了朱允熥,但這并不意味著朱元璋便徹底冷落了朱允炆——他心里清楚,朱允炆失了儲位已然心傷,自己斷然做不出為了扶持新儲君,就縱容他去挖朱允炆的根基、在其傷口上撒鹽,行那等殺人誅心之事的!
是以,在短暫的沉默與無語之后,朱元璋粗眉一擰,大手猛地一揮,語氣帶著幾分故作嚴厲的嗔怪:“滾蛋!”
“好嘞,孫兒這便告辭!”朱允熥的反應快如閃電,聽清皇爺爺這句看似斥罵實則留有余地的回應,臉上沒有半分意外與遲疑,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一禮,轉身便要抬步離去。
朱元璋看著他那干脆利落的背影,頓時語塞,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即將跨出殿門。
嘴角再次不受控制地扯了扯,朱元璋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沒好氣地補充了一句:“你若當真對那方孝孺志在必得……便自己去設法招攬。他愿不愿歸順于你,全看他個人的心意,絕不許用強逼迫……此事咱沒法幫你,你可明白?”
朱允熥的腳步陡然一頓,旋即利落轉身,臉上漾開一抹恰到好處的笑容,再次拱手行禮,語氣誠懇:“孫兒懂了!方才是孫兒思慮不周,語唐突,反倒讓皇爺爺陷入兩難境地,是孫兒的不是。還望皇爺爺莫要動氣,保重龍體!”
這番識趣又得體的話,說得朱元璋胸中的那點異樣情緒瞬間消散,只剩下哭笑不得的釋然。
他連忙擺了擺手,示意朱允熥趕緊離開——他是真怕這機靈的皇孫再待下去,說不定就要得寸進尺,開口索要齊泰、黃子澄、楊靖那些朱允炆派系的核心重臣了。
一想到那般場面,朱元璋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暗自腹誹:這小子的胃口,當真是大的很!
朱允熥見狀,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這才轉身穩步離去,徑直出了武英殿,返回自己的吳王府中。
……
翌日天剛破曉,朱允熥便如往常一般前往文華殿處理政務。
只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如今他需要經手的政務數量陡增,涉及的領域也愈發全面,往來覲見的官員們更是個個恭恭敬敬,行舉止間都透著十二分的謹慎,不敢有絲毫的馬虎懈怠。
除此之外,還有一樣明顯的變化:今日的朱允炆,并未如往常一般前來文華殿伴讀學習。
對此,朱允熥起初只是微微一怔,轉瞬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節——換作是自己在儲位之爭中敗下陣來,想必也不愿再踏入這文華殿半步。
要知道,文華殿本就是朝廷特意為儲君設立的理政學習之所,尋常親王本就沒有入內的資格。
即便皇爺爺格外開恩,允準朱允炆入內,他進來之后也終究無所適從,反倒要日日面對各級官員的異樣目光,眼睜睜看著滿朝文武盡數圍攏在自己這位勝利者身旁,那份滋味足以讓任何人心態失衡,甚至徹底崩潰。
索性不來,眼不見心不煩,倒也算是個明智的抉擇。
朱允熥在心中暗自點了點頭,便不再過多思慮此事,重新低下頭,專注地批閱起手中的奏折。
窗外的天色漸漸由熹微轉為明亮,日光透過窗欞灑在案頭,朱允熥抬手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眉心,抬眼望去,才驚覺不知不覺間已至午膳時分。
可目光掃過案上還堆疊著大半的奏折,他便抬手召來身旁的內侍光羽,吩咐道:“你去御膳房一趟,給孤備些清淡的膳食送來,孤今日便不過去了。”
“是,奴婢這就去辦!”光羽躬身領命,雖臉上帶著幾分欲又止的擔憂,卻終究還是恭敬地應下,轉身快步離去。
他心中早已泛起陣陣埋怨:自家殿下自從被冊立為儲君之后,飲食起居便越發沒有規律,整日里忙得腳不沾地,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可如何是好!等會兒送膳食過來,說什么也得好好勸勸殿下才行。
心中這般嘀咕著,光羽的腳步不由得愈發急促,生怕耽擱了殿下用餐的時辰。
而文華殿內的朱允熥,并未察覺光羽心中的擔憂。
他手中正捏著一份來自地方的奏折,眉頭緊緊蹙起,低聲輕嘆:“大明當真是多災多難啊!今年春夏之交,江南之地才剛遭遇過一場特大水災,百姓們的生計尚未完全恢復,如今全國各地的秋收收成又這般慘淡,照此情形下去,這個冬天,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在饑寒交迫中艱難度日了。”
朱允熥心中清楚,對于大明這樣一個以農為本的王朝而,糧食產量直接關乎著天下蒼生的生死存亡。
秋收的收成多寡,便是百姓們能否安穩度過來年、吃上一頓飽飯的關鍵所在。
從這份奏折所呈報的情況來看,各地因災荒影響,糧食產量大幅銳減,百姓們別說繳納賦稅了,恐怕連自家過冬的口糧都難以湊齊。
若是官府不顧百姓死活,強行催收賦稅,被逼到絕路的百姓們走投無路之下,難保不會爆發民變,掀起暴動的浪潮。
可朝廷若是不收秋稅,亦是萬萬不可。
要知道,朝廷的運轉、軍隊的供養、官員的俸祿,全靠著賦稅支撐,一旦國庫空虛,大明的國力便會隨之大幅衰退。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道理,即便在這個時代也同樣顛撲不破。
賦稅收不上來,國家便會逐漸衰弱,進而引發各地動蕩不安,百姓的安穩生活更無從保障,長此以往,便會陷入亂世的循環之中——這正是歷朝歷代在末年頻發農民起義的根源所在,簡直就是一道無解的惡性循環!
當然,大明開國不過二十余載,根基尚算穩固,以自家皇爺爺那雷霆萬鈞的政治手腕,定然早已預料到今年秋收會出現頹勢,想來也必定暗中備好了應對之策。
念及此處,朱允熥斟酌再三,終究還是沒敢貿然批閱這份奏折,只是輕輕將其放到一旁,打算稍后連同其他棘手的政務一同呈送進宮,交由皇爺爺親自定奪。
雖說他如今已是儲君,參與處理了大半的朝政事務,但并非所有事情都有決斷之權,大明朝真正的掌舵人,終究還是朱元璋本人。
可接下來處理其余奏折的過程中,朱允熥的心思卻始終有些飄忽不定,難以完全集中精神,顯然是被方才那份關于秋收的奏折攪亂了心緒。
察覺到自身狀態不佳,朱允熥不由得停下手中的筆墨,閉目凝神,仔細思索起自己心緒不寧的緣由。
片刻之后,他便豁然開朗——自己前世生活在一個物質極大豐裕的時代,從小到大從未體驗過饑腸轆轆的滋味,更未曾見過華夏大地上有百姓因缺糧而餓死的慘狀。
如今驟然穿越到這個災荒頻發的大明,親眼目睹這樣的奏折內容,心緒難免會受到強烈的沖擊,難以平復。
就在朱允熥暗自感慨之際,他腦海中許久未曾響起過的金手指提示音,突然清晰地回蕩起來……
片刻之后,朱允熥瀏覽完系統給出的選項,原本緊緊蹙起的眉頭陡然舒展開來,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欣慰笑意,低聲自語道:“如此一來,當今天下百姓糧食產量低下的難題,總算是有了解決的希望。”
“剛好,前去安撫挽留朱允炆,本就是皇爺爺特意交代的差事,我本就打算近日前往東宮一趟。”
心中打定主意,朱允熥當即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邁步便朝著東宮的方向走去。
根據近幾日探子傳回的消息,自從儲君之位塵埃落定后,朱允炆便一直居住在東宮之中,陪伴在母親呂氏身邊,始終未曾返回自己的獻王府。
如今要去見他,自然是要前往東宮一行——權當是提前巡視自己未來的領地了,畢竟這東宮早晚都是他的居所,搬進來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可就在朱允熥的身影剛踏出文華殿大門沒多久,提著食盒的光羽便急匆匆地趕回了殿內,卻發現殿中空無一人,連殿下的身影都沒瞧見。
光羽頓時愣在原地,臉上滿是錯愕,下意識地喃喃自語:“殿下人呢?方才還在此處批閱奏折的啊!”
好在殿外留守的護衛見他焦急萬分,連忙上前一步,將朱允熥前往東宮的去向告知了他。
得知殿下竟是連午膳都沒吃便徑自離去,光羽急得直跺腳,口中連連念叨:“殿下怎能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這午膳都涼了可怎么好,空腹奔波更是傷胃啊!”
說罷,光羽也顧不得多想,提著食盒便快步追了出去。
留守的護衛見狀,也連忙緊隨其后,一路小跑著跟上,心中亦是暗自搖頭:自家這位殿下,當真是個勤政愛民的主兒,一旦投入到政務之中,便會全然忘卻周遭一切,連吃飯睡覺都顧不上了。
……
東宮,崇本堂內。
當朱允熥這位新晉儲君即將駕臨東宮的消息傳到此處時,朱允炆與呂氏母子二人的神色都不約而同地泛起了幾分波瀾,顯然是有些措手不及。
在他們看來,朱允熥此時前來,定然是要正式入主東宮,這分明就是來趕他們母子離開的架勢!
呂氏的臉色瞬間變幻不定,交疊在身前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攥起,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之中。
她心中暗自揣度:朱允熥此番前來,怕是來者不善啊!他定然是要借著入主東宮的由頭,強勢接管此處,順帶還要給她這個曾經處處與他作對的“母妃”一個下馬威,甚至可能借此機會好好折辱他們母子一番,以彰顯自己儲君的威嚴。
這般念頭在心中翻涌,呂氏的眼眶不由得微微泛紅。
她想起昔日自己對朱允熥的輕視與打壓,再看如今他高高在上的大明皇太孫身份,連自己見了都要躬身行禮,對方只需一句話,便能決定他們母子的生死榮辱。
這種從云端跌落泥潭,還要對昔日輕視之人俯首稱臣的滋味,讓呂氏心中憋屈得幾乎喘不過氣,卻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