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君冊立、國本已定的消息,猶如一股裹挾著雷霆之勢的颶風,自戒朝堂之上轟然席卷而出,以翻江倒海之態掠過州府郡縣,直抵天下每一處角落。
所到之處,無不掀起滔天波瀾,攪得人心震動,朝野內外盡皆被這道消息籠罩。
這場綿延近一載、牽動著文武百官心脈的儲君之爭,終是在這一刻落下了沉沉帷幕。
得勝者,乃吳王朱允熥!
消息一經傳開,便如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整個天下。
無數人或熱血沸騰、奔走相告,或竊竊私語、揣測不已,或瞠目結舌、滿心震撼;亦有那失意者滿心不甘、怒不可遏,或是怨懟叢生、憤憤難平……
百般情緒交織纏繞,歸根結底,皆由立場而定。
或許在天下億萬百姓心中,洪武陛下力排眾議冊立吳王朱允熥為皇太孫,本就是順理成章、天經地義之事。
畢竟,正是這位吳王殿下,力推精鹽之法,讓他們這些終年勞作的黔首百姓,得以擺脫粗鹽苦澀、毒鹽傷身之苦,吃上了純凈細膩、無毒無害的精鹽。
這般澤被萬民的滔天恩德,早已深深鐫刻在百姓心間,是以聽聞朱允熥榮登儲君之位,天下百姓無不歡欣鼓舞,那份發自肺腑的欣喜與激動,遠比朝堂百官更為真切熾烈……
可對于朱允熥的政敵而,這則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靂,震得他們心神俱裂——震驚、難以置信、滿心不甘、憤懣難平,拼盡全力也不愿相信這鐵一般的事實。
東宮之內的呂氏,便是其中最煎熬的一人。
當朱元璋在奉天殿朝會上擲地有聲地宣布,冊立吳王朱允熥為皇太孫、即日遷入東宮之時,潛伏在奉天廣場角落的東宮小太監早已如離弦之箭般折返,將這則顛覆性的消息火速傳回東宮。
乍聞消息的那一剎那,呂氏整個人都僵在原地,眼神空洞,滿是茫然;
片刻之后,茫然便被濃稠的難以置信所取代。
這怎么可能?
絕對不可能!
朱元璋近來對朱允熥青眼有加、頗為寵愛不假,可即便寵愛,也絕不該寵信到直接跳過朱允炆,將儲君之位徑直冊封于他的地步!
那她的兒子,身為前太子長子的朱允炆,又算得了什么?
一枚被隨意丟棄的棄子嗎?
緊隨茫然與不信而來的,是洶涌如潮的不甘、怨懟與不滿……
憑什么?
陛下起初明明最屬意允炆,時常將他召至跟前,悉心教導他身為儲君該如何執掌朝政、安撫萬民……
朱允熥先前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皇孫,不過是近來恰巧辦了幾件差事、學會了些諂媚奉承的伎倆罷了……
憑什么就憑這些,便要奪走本就屬于她兒子朱允炆的儲君之位,轉手塞給朱允熥那個孽種……
呂氏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從慘白到鐵青,再到最后扭曲成猙獰的模樣,一聲凄厲的怒吼沖破喉嚨:“憑什么?”
叮叮當當!噼啪作響!
清脆的瓷器碎裂聲、沉重的金屬碰撞聲接連響起,在雅致的殿宇內回蕩不休。
呂氏早已顧不得儀態,鬢發凌亂如枯草,雙目圓睜、目光駭人如厲鬼,雙手并用,瘋狂地砸向殿內所有能挪動的器物——精致的青花瓷瓶、溫潤的白玉擺件、雕花的紅木桌椅,盡皆成了她發泄的對象。
不過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原本古色古香、陳設雅致、處處透著書卷氣的東宮正殿,已然變得狼藉一片:瓷器碎片滿地散落,木質構件斷裂歪斜,名貴的錦緞簾幕被撕扯得不成樣子,一派慘不忍睹的景象……
呂氏紅著雙眼,發絲凌亂地貼在臉上,手腳不停歇地砸著各式器物,那張素來維持著賢良淑德的臉龐,此刻猙獰得全然沒了大家閨秀的端莊安寧,只剩一副擇人而噬的惡魔模樣,駭人之極……
東宮之內的氣氛,瞬間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所有侍奉的宮女太監都嚇得瑟瑟發抖,一個個縮著身子站在角落,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更不敢有絲毫多余的動作,生怕稍有不慎便引火燒身,成了呂氏遷怒發泄的對象。
可在這些常年遭受呂氏母子苛待壓迫的宮女太監心中,卻隱隱透著一絲難以說的暗爽……
讓你們母子平日里眼高于頂,將我等下人視作豬狗般使喚打壓,稍有不慎便是打罵責罰……
如今終于遭了天譴!
連那原本十拿九穩的儲君之位都丟了,真是大快人心,笑死個人!
真爽啊!當真是蒼天有眼!
讓這對外人面前裝得溫良賢惠、溫和仁義,內里卻虛偽歹毒的母子,終究嘗到了應有的報應!
這一刻,不少太監宮女的心中甚至悄然動了念頭:吳王殿下……不,如今該稱皇太孫殿下了,他那邊還招不招內侍宮女啊?他們要不要設法投奔過去?
有那心思活絡的,已然將主意打到了朱允熥身邊最得力的兩個內侍——光羽與風塵身上,盤算著能不能通過這二人搭上關系,轉投皇太孫麾下當差!
畢竟,他們早有耳聞,皇太孫朱允熥素來體恤下人,對身邊的宮女太監極好,非但不會動輒打罵責罰,反而時常有賞賜嘉許,若是差事辦得好,更有重賞……
這才是他們這些卑微內侍真正值得追隨的明主啊!
一時間,東宮內呈現出詭異的景象:呂氏在殿中瘋狂砸毀器物,發泄著滔天怒火;而下人們則在角落暗自盤算,琢磨著改換門庭的出路……
殿內的氣氛,愈發沉悶壓抑!
最終,還是呂氏從娘家帶來的貼身侍女,也是她最為信任倚重的心腹青兒,快步從殿外奔進來,不顧被波及的風險,一把死死拉住了已然有些瘋狂的呂氏,涕淚橫流地哭喊著:“娘娘息怒!娘娘萬萬要息怒啊!莫要因一時之氣氣壞了身子,那可就太不值當了!真的不值當啊!”
滿宮上下,也唯有青兒有這般膽子,敢在此時上前阻攔呂氏。
可即便如此,已然被怒火與絕望沖昏了頭的呂氏,依舊揚手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青兒臉上,“啪”的一聲脆響,清晰地響徹整個殿宇內外。
呂氏歇斯底里地嘶吼著:“息怒?你讓本宮如何息怒?你可知曉本宮方才失去了什么?啊?你可知曉本宮失去了什么啊……”
“滾!你一個卑賤的奴婢,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本宮輸了!本宮徹底輸了!輸了所有一切啊!什么都沒了……”
呂氏伸出手指著青兒,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尖銳變形,厲聲呵斥:
“整整十幾年啊……人生能有幾個十幾年?本宮耗費了十幾年的心血,步步為營,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快要達成目標……可就在這功成垂敗的關頭,卻被人截胡了,被人摘了現成的桃子!十幾年的辛勤付出,全都付諸東流,化為泡影!什么都沒了,什么都不剩了……你竟然還敢讓本宮冷靜?讓本宮息怒?”
青兒捂著瞬間紅腫起來的臉頰,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哽咽著聲音,卻依舊固執地勸道:“娘娘心中的痛,奴婢雖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卻也能知曉七八分,體會一二……可正因為如此,娘娘才更不能傷了自己的身子啊!若您真的氣出個三長兩短,那豈不是正好遂了那吳王……那孽種的心意?”
“只要娘娘好好活著,無論如何,您終究還是那孽種的母妃,依舊是這東宮的主人,沒人能趕您走,東宮的權柄您也依舊能牢牢掌控!等那孽種搬進來,娘娘有的是機會拿捏他!”
“可若是娘娘氣壞了身子,從此一病不起……那才是真正的一敗涂地,什么都徹底沒了啊!”
青兒膝行著挪到呂氏身前,伸手緊緊抱住呂氏的腳踝,語氣中滿是哀求與急切:“娘娘,萬萬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啊!我們絕不能遂了那孽種的愿!即便獻王殿下暫時失去了儲君之位,只要娘娘安好,將來未必沒有機會!您未來依舊能做皇太后,那吳王即便登了基,也依舊要好好伺候著您,絕不敢隨意拿捏您半分!”
“可一旦娘娘有個閃失……怕是獻王殿下也會遭受無妄之災,那孽種若想斬草除根,隨意尋個由頭就能將獻王殿下打殺了去啊……”
青兒越說越急,越說越清晰,已然徹底理清了其中的利弊要害,語速極快地將其中關節剖析透徹,只盼著能讓呂氏從瘋狂中清醒過來。
而她這番話,也確實說到了呂氏的心坎里。
話音落下之際,呂氏眼中的猩紅與瘋狂竟漸漸褪去,陡然清明了許多,臉上猙獰扭曲的表情,也隨之慢慢平復下來……
過了好半晌,呂氏終于徹底冷靜下來。
她伸手輕輕理了理凌亂的鬢發,彎腰將跪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腳踝的青兒緩緩扶起,眼中閃過一抹真切的歉意。
她抬起手,輕輕撫過青兒臉上那道清晰的巴掌印,聲音已然恢復了往日的輕柔,帶著一絲愧疚:“是本宮失態了……委屈你了,青兒。”
青兒聽聞這話,積壓在心中的委屈與擔憂瞬間爆發,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
她緊緊抱著呂氏的手臂,肩膀微微顫抖,嗚咽不止。
呂氏看著比自己還要傷心的青兒,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兩人年幼時的點滴——那時的歡聲笑語,一同嬉戲打鬧的時光,深夜里互訴心事、發誓要做彼此一生最好閨蜜的美好回憶……
彼時,青兒雖是家中婢女,卻因與她年紀相仿、性情相投,兩人早已處成了情同姐妹的模樣……
直到她嫁入東宮,成為太子側妃,兩人之間那層平等的情誼便悄然變了味……主仆之分日漸分明,青兒更是恪守本分,從不曾有半分僭越之舉……
隨著年歲漸長,呂氏的權力欲望愈發膨脹,對青兒雖依舊信任有加,倚為心腹,卻也漸漸沒了小時候那般毫無隔閡的親昵……
可青兒卻始終無怨無悔,數十年如一日的盡忠盡職,始終陪伴在她左右。
在她意氣風發之時,青兒默默站在身后分享她的喜悅;
在她傷心難過之際,青兒會柔聲細語地出安慰;
在她一次次瀕臨崩潰的邊緣,是青兒挺身而出,點醒她尚存的理智……
更有那些見不得光的腌臜事,也全是青兒為她一手打理,替她背負了無數隱秘。
可青兒卻什么實質的好處都沒得到,除了“太子側妃親信”這虛浮的名頭外,一無所有。
她甚至為了留在自己身邊,主動放棄了成婚生子的機會,甘愿一生侍奉……
可就是這樣一個對自己忠心耿耿、付出一切的人,方才竟被自己一時暴怒之下打罵呵斥……
呂氏回過神來,心中頓時被羞愧與愧疚填滿,沉甸甸地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輕輕嘆息一聲,伸手將青兒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對不起,青兒……是我被權力的欲望迷了心竅,失了分寸,卻讓你承受了我所有的負面情緒……是我不對,委屈你了,真的愧對了你。”
“娘娘……”青兒從呂氏懷中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她,那眼神中,仿佛看到了年少時那個天真爛漫、將她視作親姐妹的大小姐。
青兒當即破涕為笑,連連擺手:“奴婢不委屈!青兒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這輩子唯一的心愿,便是娘娘能開開心心,不受煩心事侵擾。”
“哎!”呂氏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掃過滿地狼藉,無奈地搖了搖頭,“人活在這世間,哪能真的日日開心?總有各式各樣的煩心事找上門來,躲都躲不開。”
“便是那九五之尊的帝王將相,也難逃這般宿命,更何況是我這般喪父喪夫,連兒子最重要的前程都斷送了的婦人。”
呂氏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語氣中滿是悲涼:“我算計天,算計地,算計遍了身邊所有人,自以為算盡了一切,到頭來卻落得一場空,終究還是沒能達成所愿。”
說著,呂氏眼中又閃過一抹難以掩飾的不甘,聲音也帶上了幾分怨毒:“十幾年的苦心經營,殫精竭慮,到頭來,竟抵不過旁人幾個月的阿諛奉承、刻意討好……真是可笑!實在是太可笑了!”
青兒看著呂氏這副模樣,眼中先是閃過一抹深切的心疼,隨即迅速轉化為一絲狠厲之色。
她猛地湊近呂氏,將聲音壓到最低,湊在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低語道:
“娘娘若是實在不甘,奴婢有法子能除掉朱允熥!那朱允熥一死,儲君之位自然還是獻王殿下的……就像當年除掉……”
“住口!”呂氏臉色驟然大變,驚得渾身一顫,連忙厲聲打斷了青兒這駭人聽聞的話語。
話音落下后,她還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了一番,見殿內下人們都縮在角落不敢抬頭,確認沒人注意這邊,才稍稍松了口氣,拍著胸口平復著劇烈起伏的心跳。
青兒卻面不改色,依舊用那副狠厲的眼神直直盯著呂氏,等待著她的回應。
呂氏自然明白青兒話里的意思——既然明面上斗不過,那就索性用些陰私手段,直接除掉朱允熥這個心腹大患。
人死燈滅,沒了朱允熥,自然再沒人能跟朱允炆爭奪儲君之位。
可……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便讓呂氏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常氏的死,可以輕易推給難產……
朱雄英的死,可以順勢賴給天花……
太子朱標的死,也能牽強附會到風寒重癥上……
可朱允熥不同!
他正當盛年,年紀輕輕,身強力壯,平日里連風寒都極少沾染……
若是這般突然沒了性命,以朱元璋那般精明多疑的性子,定然會第一時間聯想到自己身上!
更何況,這種蓄意謀害儲君的事情,最是禁不住查。
只要朱元璋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憑著錦衣衛那無孔不入的探查能力,想要查出真相,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到了那時,別說她自己性命難保,整個呂家都會被株連九族,就連她的兒子朱允炆,也絕對難逃一死!
這根本就是同歸于盡的法子,最終便宜了誰都尚未可知!
是以,即便心中對朱允熥恨之入骨,恨不得將這個搶走自己兒子儲君之位的孽種碎尸萬段,呂氏也還沒徹底被怒火沖昏頭腦。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件事的風險實在太大,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身死族滅的下場!
朱允熥剛剛被冊封為儲君便意外橫死,就算是個傻子,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蹺!
是以,呂氏沒有絲毫猶豫,斷然擺手拒絕了青兒的提議,語氣嚴肅至極:“此事休要再提!更絕不可讓第三人知曉……即便是允炆,也萬萬不能透露半個字!”
青兒與呂氏朝夕相處數十年,早已心意相通,瞬間便明白了呂氏的顧慮,當即無奈地嘆息一聲,眼中的狠厲也化作了深深的不甘:
“娘娘,難道咱們就這般認栽了嗎?眼睜睜看著那孽種穩坐儲君之位,將來登基稱帝?”
呂氏緩緩理了理褶皺的裙擺,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徹底平復下來,沉聲道:“朝會上具體發生了什么,咱們尚且一無所知。還需等朝會結束,等允炆他們回來之后,本宮仔細詢問清楚,再做定奪不遲。”
青兒也瞬間反應過來——方才那小太監只匆匆傳回了朱允熥被冊封為皇太孫的消息,卻并未提及朝會上的具體經過,更沒說清陛下為何會突然做出這般決斷……
這中間,定然發生了不為人知的變故。
比如,楊靖大人等人昨夜還商議妥當,要在朝會上拋出藍玉等勛貴的罪狀,以此轉移陛下的注意力,阻擊朱允熥登頂儲君……
可從最終結果來看,這個計劃顯然沒能成功……
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何精心謀劃的計策會功虧一簣?
青兒心中的疑惑,也正是呂氏此刻最想弄明白的問題!
明明昨夜商議得萬無一失,怎么一到朝堂之上實施,就出了意外?
一次又一次的功敗垂成,實在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先前她以為是齊泰等人辦事不力,才特意換了老成持重、謀略過人的楊靖親自出面……
可沒想到,連楊靖這般人物,也沒能成功阻擊朱允熥成為大明儲君……
哎!到底朝會上發生了什么變故,竟讓楊尚書親自出馬都未能成事!
……
這個縈繞在呂氏和青兒心頭的疑惑,并沒有困擾他們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