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鋪內一時陷入了死寂,唯有泥爐上溫著的酒發出“咕嘟咕嘟”的微響,以及炭盆里燒紅的木炭偶爾爆裂開來的“噼啪”聲。這細微的聲響,反而將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與壓抑襯托得更加分明。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里——
“嘎吱……”
一聲輕微卻清晰的異響,自風雪之中傳來,是積雪被踩踏的聲音。
桌邊的三人幾乎是同時猛地轉頭,目光齊刷刷望向窗外。
洛泱甚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那雙盛滿憂慮的眸子瞬間浮現一絲忐忑。
美婦的眉頭微微蹙起,帶著審視。
而那被稱為“石大哥”的男子,一直空洞的眼神里也似乎有了一絲極細微的波動。
然而,窗外只有漫天狂舞的雪片,白茫茫一片,不見任何人影蹤跡,方才那一聲,仿佛只是風卷起積雪砸在門板上的錯覺,或是被緊繃的神經臆想出來的動靜。
然而,僅僅過了幾個呼吸——
“嘎吱……”
又一聲響起。
這一次,聲音比先前更清晰,也更沉重。
那腳步聲緩慢,一步一頓,仿佛踏足之人背負著千鈞重擔,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
然而,在這份沉重之中,卻又蘊含著一種奇異而堅定的力量,緩慢,卻不可阻擋,正穿透風雪,一步步地向著這間孤懸于荒郊野嶺的酒鋪靠近。
紫衣美婦微微搖頭,她紅唇微啟。
“以他的武功,踏雪無痕也是等閑,這腳步聲……”
她的話尚未說完,便硬生生頓住了。
因為,就在那漫天風雪織就的白色簾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撥開,一個身影從漫天飛雪中走了出來。
起初只是一個朦朧的黑點,在狂舞的雪片中若隱若現。
隨即,那輪廓迅速清晰、拉近。
一道身影,踏著那沉重而堅定的“嘎吱”聲,分開了風雪,一步步走了過來。
那是一個僧人。
他走得極穩,每一步都踩得很深,積雪沒到腳踝,卻絲毫沒影響他的腳步。
身上那件黑色僧袍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扎眼,袍角被風雪吹得獵獵作響,卻不見半點凌亂,寬大的下擺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晃動,拂過身后雪地上那兩行深陷的、孤寂的腳印。
他頭頂上已積了薄薄一層白雪,冰冷的雪片依舊不斷落下,沾濕了他的眉梢、臉頰,他卻恍若未覺。
他雙手自然垂落在身體兩側,沒有任何遮擋風雪的動作,就那樣一步一步,穩穩地行走在沒踝的積雪之中。
一步,一步,沉默地、堅定地,走向這風雪中唯一的燈火,承載著無盡的風雪與孤寂。
孤獨,卻又決絕。
漫天風雪,只為送一人。
酒鋪內本就微弱的暖意,似乎隨著僧人的落座而被驅散了幾分,一股寒意無聲地彌漫開來,炭盆里跳躍的火光都仿佛黯淡了些許。
紫衣美婦自這黑衣僧人踏入店內,一雙美目便未曾從他身上移開,眸中先是凝重,隨即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詫。
她心中暗忖:驚鴻照影榜上的評語果然不虛,這和尚……當真生了一副顛倒眾生的好皮相。
僧人自入門落座后,便微垂著眼瞼,視線落在身前空處,仿佛周遭一切皆與他無關。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間,一串烏沉沉的念珠被緩慢而規律地撥動著,發出輕微而持續的“嗒、嗒”聲,在這寂靜的酒鋪里,竟比窗外的風雪聲更令人心頭發緊。
美婦眸光流轉,壓下心緒,執起泥爐上溫著的酒壺,步履裊娜地走上前。
她取過一只干凈的陶碗,動作優雅地斟滿,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碗中,散發出濃郁醇厚的香氣,瞬間蓋過了原本清冷的空氣。
她將酒碗輕輕推至僧人面前,唇角彎起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聲音柔媚:“聽聞了因大師雖入空門,卻獨好這一杯中之物。此乃妾身珍藏的百年‘醉紅塵’,還請大師……品鑒。”
了因的視線,終于從桌面的木紋上移開,落在了那碗殷紅的酒液上。
酒水在粗陶碗中微微蕩漾,映出他毫無波瀾的眼眸。
他就這般靜靜地看著,足足三息過去,身形未有絲毫晃動,連撥動念珠的手指都未曾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