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因的目光在那些蠅頭小楷上緩緩移動,眉頭越皺越緊。
起初,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個野狐禪僧的妄解,但細看之下,卻發現并非如此簡單。
批注的字跡清癯而有力,顯然非一日之功。
在一些關鍵經文旁,普釋的見解與傳統的、被各大寺院奉為正統的釋義,確實大相徑庭。
例如,在“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旁,普釋寫道:“心本無住,何須‘應’?強求‘無住’,已是住相。行住坐臥,饑餐渴飲,心自流轉,不住一法,亦不拒一法。刻意求空,反落空執。”
這幾乎是在質疑經文表述的“刻意性”,與傳統強調的“依教奉行”、“依法修持”的路徑截然不同。
又如在“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處。
普釋批注:“佛說不可見,是破眾生執佛有固定色相、固定音聲之妄想。然心無分別,直下承當,此‘見’是邪是正?執著‘不可見’,亦是見。”
這隱隱有將“破相”與“即相顯性”圓融一體的傾向,在某些嚴守“空”義的宗派看來,已有“混淆空有”的嫌疑。
最讓了因目光凝滯的,是在“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這一膾炙人口的偈子旁,普釋寫下的長長一段話:“夢中有悲歡,泡影映光華,露珠雖剎那,亦曾潤草芽,電光裂長夜,一瞬照天涯。觀其如幻,非謂其無;知其短暫,更惜當下。執著實有固是迷,沉溺空無亦是病。于夢幻中行實在事,于泡影里發慈悲心,方是‘如是觀’真意乎?”
這已不僅僅是釋義的差異,幾乎是在經文的“空觀”基礎上,注入了一種極為個人化、甚至帶有某種……質地的理解。
它沒有否定“空”,卻強調了“有”在“空”中的意義與價值。
這種理解,若被那些嚴守戒律、強調離塵出世、視一切世間法為染污的僧侶看到,定會斥為“俗見未除”、“貪著世間”,是混淆世出世法的大異端。
了因合上經書,那粗糙而溫潤的封面觸感依舊。
他抬起頭,目光復雜地看向對面安靜撥弄火堆的老僧。
火光在那張布滿風霜的臉上跳躍,映出一片奇異的平靜。
“老和尚。”了因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你可知,你這本《金剛經》,若是被那些持戒精嚴、恪守祖訓的大寺弟子,甚或是某些宗派的長老、首座看到,會發生什么?”
普釋撥弄火堆的手微微一頓。
他抬起眼,目光與了因相接。
那雙原本平和甚至有些渾濁的老眼里,極快地閃過了一絲情緒——那不是恐懼,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沉的、仿佛早已預料到的……失望。
這失望并非對了因,更像是對某種他反復遭遇卻始終無法改變的東西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