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店影視城的民國街景片場,空氣里飄著若有若無的焦躁。燈光組還在調試打光板,攝影機靜靜架在軌道上,等待著遲遲未開拍的信號。
沈清和坐在化妝鏡前,一身墨綠色絲絨旗袍襯得她肌膚勝雪。妝容精致,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散不去的陰云。
“許老師還是不來?”蘇晚晴捏著劇本站在角落,聲音壓得很低,指尖微微發顫。
執行制片人周海濤搓著手,臉上堆著笑,卻掩不住那份敷衍:“蘇導,我不是沒盡力。許昭陽是話劇出身,您臨時換角,合同都沒補全,人家能沒情緒嗎?”
他湊近半步,壓低嗓音:“再說了這是陸少的意思。要不,您親自跟他聊聊?”
蘇晚晴猛地抬眼,目光銳利:“陸知微?他連組都沒進,憑什么干涉選角?一個連署名都沒有的‘顧問’,也配指手畫腳?”
“哎喲,話不能這么說。”周海濤皮笑肉不笑,“人家是投資方親侄子,陸家三少爺——雖說名聲不怎么樣。可這項目能批下來,不就靠他一句話?”
蘇晚晴咬緊下唇,指節泛白。
三天前,她還在為《浮生夢》的劇本狂喜。這部以1930年代上海為背景的諜戰愛情劇,情節縝密如蛛網,人物鮮活得仿佛要從紙頁里走出來。每個細節都像是從歷史縫隙里摳出來的真事。
如今,這部承載她全部希望的作品,開機就陷入混亂。原定男主許昭陽因換角憤然退出;資本方強塞進流量小花沈清和;更荒唐的是,劇組憑空多出個“創作顧問”陸知微。
沒人見過他認真工作。他總懶洋洋地躺在監視器后的折疊椅上,戴墨鏡,喝冰美式,偶爾翻兩頁劇本,像個來度假的紈绔子弟。
直到今天早晨。
第一場戲是沈清和飾演的交際花在百樂門初遇特工男主。鏡頭到位,導演喊了開始,音樂響起,舞池旋轉,氣氛漸入佳境。
就在女主角轉身提裙行禮的剎那,陸知微忽然開口:
“停。”
全場靜默。
所有人都看向那個一直沉默的男人。
他慢悠悠摘下墨鏡,目光落在沈清和身上,確切地說,是她左肩下方那道不起眼的褶皺。
“這旗袍,皺得不對勁。”
眾人面面相覷。
服裝組長快步上前:“陸顧問,這是我們特意找老裁仿制的海派旗袍,用的是三十年代斜裁工藝,絕對還原。”
陸知微沒動,只淡淡道:“舊式旗袍為什么貼身如第二層皮膚?”
沒人回答。
他起身走到沈清和面前,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穿之前,得先用蒸汽熨斗從領口一路向下熨平,再掛二十四小時定型。更重要的是——女人穿上后,第一個動作不是提裙,而是用左手輕輕扶住右側腰線,防止布料滑移。”
他伸手虛扶了一下沈清和的右腰位置,“你剛才轉身太急,提裙幅度過大,旗袍本該順著身體曲線自然垂落,不該被扯出橫向折痕。現在這道褶從腋下斜向胸口,說明你做動作前就已經把衣服繃緊了——這不合人體工學,也不合那個年代女人的習慣。”
全場鴉雀無聲。
服裝組的人額頭冒汗,忙去檢查穿衣流程。
蘇晚晴怔住了。
這不是技術問題,這是生活質感的問題。她翻過無數老照片、紀錄片,卻從未注意過這種細微到接近本能的動作邏輯。
而眼前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男人,僅憑一道褶皺,就還原了整個時代的呼吸方式。
“還有。”陸知微轉向燈光組,“百樂門是歌舞廳,不是教堂。你們這光打得像拍婚紗照,柔得發膩。”
他指向天花板:“真正的百樂門,是水銀燈加彩色玻璃濾片,光線跳躍、斑駁、帶著金屬冷感。舞女的臉在光影交錯中忽明忽暗,眼神才有魅惑與危險并存的味道。”
燈光指導臉色變了:“我們沒準備那種燈具。”
“那就改調度。”陸知微坐下,翻開隨身小本子畫了幾筆,“讓女主從柱子陰影后走出,用現有光源制造切割效果。或者——等雨夜那場重拍時再補。這個不急。”
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可蘇晚晴的心跳快了。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人不是在“提意見”。
他在重建世界。
就像他寫的劇本,每個細節都不是設計,而是記憶。
中場休息,蘇晚晴悄悄走到陸知微身邊:“你怎么知道這些?你去過1930年的上海?”
陸知微抬眼,陽光透過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
他笑了笑,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去過。不過,是在夢里活了十八年。”
蘇晚晴心頭一震。
她想追問,卻被周海濤打斷。
“陸少真是博學,”周海濤語氣陰陽怪氣,“可咱們拍的是網劇,不是歷史考據片。觀眾哪管旗袍皺不皺?臉好看、cp甜就夠了!是吧沈小姐?”
沈清和正補口紅,聞揚起下巴:“就是,我又不是演博物館講解員。粉絲要看的是顏值和甜度。”
陸知微沒反駁,只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知道老上海的交際花為什么不笑露八齒嗎?”&lt-->>;br>沈清和一愣。
“那時候牙醫技術差,上流社會的女人談笑,只啟唇三分。笑得太開,會被當成窯子里出來的。”
他說完,低頭啜了口咖啡,像在閑聊。
沈清和的臉瞬間漲紅。
蘇晚晴幾乎要笑出聲,卻又猛地警覺——這個男人,正不動聲色地重塑整部劇的審美秩序。
收工前,陸知微給服裝組留了張紙條:
旗袍穿戴順序與日常保養規范(1927-1943上海租界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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熨燙溫度控制在135c內,絲綢易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