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九點。
陽光透過招待所老式的木格窗欞,在暗紅色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陳凌一家早已起床洗漱完畢。
王素素帶著康康樂樂在房間里玩,睿睿和王真真則扒在窗邊,好奇地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自行車流和偶爾駛過的黃色出租車。
陳凌換上一件半新的皮衣,顯得穩重干練。
他對王素素交代道:“素素,我這就去醫院看看情況。你們先在附近轉轉,買點路上用的零碎東西,別走太遠。我盡快回來。”
“嗯,你去吧,路上小心。”
王素素替丈夫理了理衣領,輕聲叮囑。
陳凌點點頭,拎起那個裝著特制藥盒和簡單針灸用具的舊藥箱,出了招待所,步行前往不遠處的市人民醫院。
九十年代末的市人民醫院,主樓是一棟灰撲撲的五層蘇式建筑,墻面爬滿了斑駁的痕跡。
院子里停著不少自行車和幾輛罕見的桑塔納、吉普車。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中藥和人群聚集的復雜氣味。
掛號廳里人滿為患,咳嗽聲、孩子的哭鬧聲、焦急的詢問聲混雜在一起。
陳凌繞過喧鬧的門診大廳,按照指示牌走向后面的住院部。
剛走到三樓外科病房區的樓梯口,就看見一個穿著藏藍色中山裝、頭發花白、戴著黑框眼鏡、年紀約莫五十多歲、面容儒雅中帶著深深焦慮的老人,正搓著手在走廊里來回踱步。
他身邊站著一位同樣年紀、穿著深紫色對襟薄襖、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但眼圈通紅、臉色憔悴的老婦人。
兩人不時望向樓梯方向,神情急切。
陳凌心知這大概就是趙玉寶的那位老友李教授和他的夫人了。
他快走幾步上前,客氣地詢問道:“請問,是李教授和李阿姨嗎?我是陳凌,趙玉寶叔叔介紹來的。”
那老夫婦聞聲猛地轉頭,目光齊刷刷落在陳凌身上。
李教授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趙玉寶口中“本事極大”的“陳老板”如此年輕。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急忙上前一把握住陳凌的手,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是是是!我就是李翰文!這是內人淑蘭。陳醫生!可把您盼來了!您比我想象的還要年輕有為啊!”
李母也趕緊湊過來,眼圈更紅了,語帶哽咽:“陳醫生,一路辛苦您了!這么遠趕過來,我們……我們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謝您才好!”
“李教授,李阿姨,您二位太客氣了,叫我陳凌或者小陳就行。”
陳凌溫和地笑了笑,感受到對方手上傳來的微顫和冰涼,“咱們別在走廊站著,先看看孩子的情況?”
“對對對!你看我,都急糊涂了!這邊請,這邊請!”李教授連忙引路,李母也趕緊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306病房是個單人間,條件在這年頭算不錯了,但也略顯簡陋,一張鐵架病床,一個床頭柜,兩把木頭椅子。
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半躺在病床上,左臂從肩膀到手腕,纏著厚厚的、有些泛黃滲液的紗布。
他臉色蒼白,嘴唇干裂,眼神有些黯淡,眉宇間帶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痛苦和頹喪。
見到陳凌進來,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被李母趕緊按住:“小斌,別動,這就是媽跟你說的陳醫生,趙伯伯介紹來的高人。”
“陳醫生,這就是我兒子,李斌。”李教授介紹道,聲音低沉。
陳凌點點頭,走到床邊,和聲問道:“李斌是吧?感覺怎么樣?”
李斌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聲音有些沙啞:“陳醫生好……還行,就是……有點疼,癢得厲害。”
陳凌放下藥箱,對李教授夫婦說:“李教授,李阿姨,我需要看看傷口的具體情況,才能判斷。”
“應該的,應該的!”李教授連忙示意李母幫忙。
李母小心翼翼,動作輕柔地開始解開李斌胳膊上層層包裹的紗布。
隨著紗布一圈圈解開,一股混合著藥味和淡淡腐臭的氣息在病房里彌漫開來。
當最后一道紗布揭開時,饒是陳凌有所準備,心里也微微抽了一口涼氣。
李斌的整條左前臂,幾乎看不到一塊好皮!
傷口面積很大,深二度到三度燒傷為主,皮膚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暗紅色和蠟白色交織的狀態。
表面凹凸不平,布滿了增生攣縮的、如同蜈蚣腳一般猙獰的瘢痕組織。
將他的手臂皮膚繃得緊緊的,導致肘關節和腕關節都無法完全伸直。
有些地方還在微微滲著淡黃色的組織液,周圍皮膚紅腫發熱,顯然是存在感染和炎癥反應。
這傷勢,比陳凌預想的還要嚴重一些。
看來當時的滾油潑濺和后續處理不當,造成了很深度的損傷。
“醫院給用的都是最好的進口磺胺嘧啶銀霜,定期換藥,也做過兩次清創植皮手術了……”
李教授指著傷口,聲音哽咽起來,“可……可這新皮長得太慢,瘢痕攣縮控制不住,感染反反復復。”
“醫生說……說目前的醫療條件,能保住胳膊不截肢就算萬幸,想要功能恢復、疤痕平整……難啊!”
李母終于忍不住,眼淚“唰”地掉了下來,捂住嘴低泣:“孩子才二十三啊……還沒成家立業……以后這胳膊……可怎么辦啊……每次換藥都疼得一身汗……我這當媽的心都碎了……”
李斌躺在床上,閉著眼,眉頭緊鎖,顯然不愿多看自己手臂一眼,也更不愿見父母如此傷心。
陳凌沉默地看著,心中暗嘆。
這年代的醫療水平,對于這種嚴重的燒傷后期處理,尤其是控制增生性瘢痕和功能恢復,手段確實有限。
他輕輕吐了口氣,語氣平和但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沉穩,安慰道:“李教授,李阿姨,你們先別太難過。民間奇人異士很多,各有各的法子。”
“我這邊呢,確實有個偏方,你們也知道,有點……特別,但對這種久不愈合、腐肉不去的創口,有時候能起到點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頓了頓,看向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火苗的李教授夫婦:“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我這法子不是萬能,能不能成,能成幾分,我也不敢打包票。”
“如果你們愿意試試,我就盡力而為。如果覺得不穩妥,也千萬別勉強,再想想別的辦法,天無絕人之路。”
“我這不行,不代表別人的也不行。”
“試試!我們試!”
李教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抓住陳凌的手,急切地說,“陳醫生,不,陳先生!我們信您!趙老哥的人品和眼光我們絕對信得過!”
“他現在身體能養那么好,也多虧了您!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都愿意試!花多少錢我們都愿意!”
李母也連連點頭,抹著淚說:“對!陳先生,您盡管放手治!需要什么您盡管開口!我們已經……已經沒辦法了……”
躺在床上的李斌也睜開眼睛,望向陳凌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懇求。
陳凌見他們態度堅決,便點了點頭:“那好。既然你們信我,我就試試。”
“不過,用我這個法子,需要一間相對獨立、干凈、干燥的房間,最好類似醫院的換藥室或者處置室,不能有太多閑雜人打擾,也不能有灰塵。”
“畢竟傷口敞開,衛生第一。”
“這個好辦!我這就去找院方商量!花錢租一間也行!”李教授立刻起身。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推開。
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年紀約四十多歲的中年醫生帶著兩個年輕實習醫生走了進來,是李斌的主治醫師王副主任。
這就是有錢人的好處了。
到哪里都有好的資源傾瀉。
哪怕是在市里等著陳凌,也要把當地最好的醫生找來。
即便這些醫生并不怎么樣。
“李教授,該給李斌換藥了……”
王醫生話說到一半,看到陳凌和打開的藥箱,以及李斌暴露在外的傷口,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這位是?”
李教授連忙介紹:“王主任,這位是陳凌陳醫生,是我們請來……會診的。”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
“會診?”
王副主任打量了一下穿著樸素、藥箱老舊的陳凌,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哪個醫院的?之前沒聽說要請外院專家啊?有會診單嗎?”
陳凌平靜地回答:“我不是體制內的醫生,我媳婦算是民間中醫,我則是獸醫,懂點偏方。”
“獸醫?偏方?”
王副主任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語氣帶上了幾分嚴肅和不認可。
“李教授,李阿姨,我知道你們著急,但治病救人要講科學!”
“李斌這傷口感染還沒完全控制,瘢痕增生也很活躍,正是關鍵時期,可不能病急亂投醫啊!”
“一些來路不明的偏方,沒有經過臨床驗證,萬一引起更嚴重的感染、過敏,或者含有重金屬、激素什么的,后果不堪設想!”
他身后的兩個實習醫生也交換了一下眼神,顯然對“民間偏方”持保留態度。
現在正是崇尚西方的年代。
中醫基本沒啥活路。
李教授臉色有些不好看,但礙于對方是主治醫生,還是盡量客氣地說:“王主任,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