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環住她的腰,臉輕貼在她后背。
嶺上積雪沒膝,四野空曠,唯有枯枝在風中嗚咽。
她替他拂去肩頭落雪,理了理他凌-->>亂的衣襟,自己亦將嫁衣的褶皺撫平。
隨后,她面向蒼茫天地,緩緩跪倒在雪地之中,一字一句,清晰說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小女子永福,今日愿嫁顧羨為妻。生不同衾,死同穴。”
顧羨凝望著她挺直的背影,眼中水光浮動,亦撩起衣袍,鄭重跪于她身側。
他氣息微弱,卻用盡最后的力氣,沉聲應和:“顧羨,今日愿娶永福為妻。”
沒有高堂賓客,沒有紅燭喜帳。
只有漫天風雪為媒,巍巍青山作證。
“一拜天地——”
她輕聲念著,與他一同向那混沌天地俯身下拜。
“二拜高堂——”
二人轉向南方京城的方向,對著那重重宮闕,亦是訣別。
“夫妻對拜——”
他們轉過身,四目相對。
永福看著顧羨蒼白如紙卻帶著溫柔笑意的臉,淚水終于奪眶而出,與他一同深深拜下。
禮成。
顧羨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微微一晃。
永福立即上前將他扶住,讓他倚著那棵枯瘦的老松坐下。
“禮成了,夫君。”
她握著他冰涼的手,貼在自己臉頰,“從今往后,你我便是夫妻了。”
顧羨已無力說話,只是深深地望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入魂魄。
永福取出紙鳶,金線在陰沉的天幕里愈飛愈高。
“你看,飛得多高……”
她回首,見他已闔目。
紙鳶線斷,沒入層霄。
她走到他身前,輕輕趴伏在他依舊溫熱的胸前,取出丹丸咽下,柔聲笑道:“黃泉路冷,我陪你走。”
此藥乃慶樂賢所贈,性溫無痛。
他知她最怕疼。
雪落無聲,漸漸覆蓋相依的身影。
一只翠羽雀在空中徘徊不去,哀鳴劃破天際。
那是顧盼。
暮色漸沉,棲云嶺上只剩風聲過耳。
陸昭若與蕭夜瞑并轡徐行,正要下山時,蕭夜瞑忽然勒住馬韁:“陸姐姐……”
他聲音低沉,“你夢中那位一步一跪的將軍……當真是家父?”
陸昭若一夾馬腹馳出丈余,回眸一笑:“我若說是你,可信?”
蕭夜瞑眼底驟然迸出光亮,催馬追上與她并鞍:“刀山火海都闖過來了,焉能不信?”
她望著天邊殘霞輕聲問:“那蕭侯爺又是何時起了執念?”
“紹興十一年冬,吉州城。”
“我奉密令查鹽梟遭暗算,帶傷躲進你家院墻。你正坐在老梅樹下翻書,素裙曳地……”
他的聲音漸漸融進暮色里:“讀到興處,你唇角微微揚起,細小的雪花落在你的發梢、書頁,你卻渾然不覺……便是那一眼,從此心系于你……”
陸昭若怔然。
原來,他的執念這么早。
蕭夜瞑忽然歉意的看向他:“夫人,還有一事,我一直瞞著你。”
陸昭若:“你竟然還有事瞞著我?何事?”
蕭夜瞑:“在那三年后,我奉命再赴永安縣,布下天羅地網,誓要將鹽梟勢力連根拔起,懷中除卻冰冷的公文,還揣著一個念想……待此事了結,便以正禮,登門求娶。”
他苦笑:“可我萬沒想到,鹽梟的真正目標,是血洗沈家滿門,因沈容之殺了鹽梟頭目的獨子。他所謂‘出海經商’,實為逃亡。我早已知曉真相,卻困于身份與公務,未能向你吐露半分……望娘子恕罪。”
他望向遠處沉落的夕陽,仿佛又見那夜血光:“那晚你鳳冠霞帔立于深宅,我在宅外浴血廝殺。刀光劍影中,我總想著,若當初能不顧一切說出真相……”
陸昭若靜靜聽著。
若他當年坦,何來前世的三十載孤寂?
可前世的他,已用余生懺悔。
“沈容之殺人是為耿瓊華,出海文書亦是她所贈。就連我當年被玷污的陰謀,主使也是耿瓊華。”
她語氣平靜,繼續道:“這些,都是她臨終前,飲下我親遞的毒酒時,親口承認的。”
山風驟起,吹散過往云煙。
蕭夜瞑忽然深情地望著陸昭若:“那時,我心中一直想著,此番歸來,愿為檐下犬,不吠日月……只嗅衣香。”
陸昭若側眸看他,忽然噗嗤笑出聲來,眼波流轉間帶著幾分戲謔:“那侯爺如今可聞仔細了?妾身今日熏的,可是你最嫌濃烈的鵝梨帳中香。”
就在此時。
阿寶忽然策馬揚鞭疾馳而來,聲音嬌憨:“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當年在吉州城時,屋檐總有人往下扔東西,有時是死老鼠,有時是撲騰的活魚,還有血淋淋的內臟、撲棱蛾子、甚至蟑螂!”
她勒馬停在蕭夜瞑面前,杏眼圓睜,“阿爹,該不會是你干的吧?”
蕭夜瞑耳根一熱,輕咳一聲別過臉去:“休要胡說。”
此時蕭吾耘也策馬跟至近前,玉冠下的眉頭微蹙:“阿寶,你何時去過吉州?”
“呆子!”
阿寶回頭嗔怪地瞪他一眼,唇角卻掩不住笑意。
四人并轡徐行,馬蹄踏碎一地斜陽。
陸昭若望著天邊緋紅的晚霞,忽然莞爾一笑:“我想回吉州城看看了,想泥鰍三、石磨子、石頭、云娘、楊娘子、陳掌柜……孫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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