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大人挑眉看向陸離,“聽到了?回頭隨手畫兩幅畫哄哄他們,說不準他們就能指點你一二,受益終生。”
陸離不卑不亢,只是眼底多了幾分笑意,點頭道:“能蒙兩位先生青眼,是晚輩之幸。”
曹老大人這個時候突然開口是為了提攜陸離,不是為了給他拉仇恨。雖然仇恨還是免不了要拉上一點半點,但是若是真讓他評出個兩幅字誰高誰低,就難免是真要得罪人了。不是得罪柳家就是得罪黎家,偏偏這兩家還都不好得罪。三位長者都是愛才之人,所以都只是稍稍問了幾句,便讓陸離歸位了。
直到陸離回到座位上,還有不少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徘徊不去。這三位在京城雖然沒有多高的權勢,但是在讀書人之間的名聲卻是極為顯赫的。特別是東臨先生,臨風書院桃李滿天下,雖然凡是入朝為官的學生都與臨風書院不再有關系,但是對東臨先生這位臨風書院的山長總是會多幾分師生情誼的。加上東臨先生年輕時曾多次拒絕入朝為官,簡直是東陵讀書人心中才華橫溢,不羨權貴的典范。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竟然得到這三位的推崇,今天這翠華樓之會的贏家倒不像是外面的三位而是這位陸公子了。
最后三位先生評鑒的結果還是黎寧殊略勝一籌。這個結果一公布,留下的看客倒是沒有什么意外。在他們看來,柳浮云這幾年名聲雖然大,但是確實沒有聽說過他書法如何,而黎寧殊確實十多歲就已經以書法成名又拜得名師學習。這個結果完全不算意外。
“柳兄,承讓。”黎寧殊拱手道。
柳浮云倒也淡定,臉上并沒有什么失望的神色仿佛本該如何。只是微微點頭道:“黎兄見笑。”
齊浩然站在一邊,看到這個結果倒很滿意。看向柳浮云傲然道:“浮云公子,請。”
“齊公子,請。”柳浮云淡淡道。
“柳浮云斷了一截手指,應該也很影響發揮吧?”樓上,曹修蹙眉低聲道。
陸離淡淡道:“影響不大,浮云公子寫得是臺閣體。”
“呃?”曹修一臉愕然,柳浮云其實根本就沒想要贏吧?臺閣體這種字體,科舉必備,奏折專用,但是這種橫平豎直,端端正正的字體,好看還算好看,卻實在沒什么特色。素來為書法大家所不取。
黎寧殊應該沒看到柳浮云寫的是什么吧?如果讓他知道他認認真真寫的最擅長的草書被柳浮云一篇臺閣體就糊弄過去,不知道會是個什么表情?既然如此,剛才祖父他們三位到底是在討論什么?難道柳浮云已經將這種字體寫的出神入化爐火純青自成一家了?
陸離道:“這一場,浮云公子贏的機會原本就不大。黎公子的書法確實稱得上驚艷,若能持之以恒,將來只怕未必不能青出于藍。”黎寧殊的先生是當朝書法大家公孫琚,“下一場才是重點。”
“浮云公子擅棋?”曹修有些驚訝。
“若是一局都不能勝,浮云公子必然不會下場。何況…擅謀者,必擅弈。”陸離聲音極低,除了曹修只有坐在他們前面一點一直置身事外的英挺男子微微睜了一下眼,不過很快又合上了。
樓下的棋局已經開始了,為了觀戰方便,翠華樓還特意設了兩面豎立的大棋盤。樓下的兩人每走一步,就會有翠華樓的小廝在同樣的位置落子,無論是樓上還是樓下的人都能看的清清楚楚。棋局卻是比書法有意思多了,原本還有些無聊的人們立刻睜大了眼睛盯著棋局,片刻也不愿錯眼。
小樓里專門辟出來的有些狹窄的小間里,看到柳浮云第一局落敗,有人有些失望地道:“不是說柳浮云是京城第一公子么?怎么連個黎寧殊都比不過?”
“郡主,您別生氣,咱們也沒聽說過柳公子擅長書法,而且柳公子手剛剛受了傷,被人比下去也再說難免啊。”身邊的丫頭勸道。
穿著桃紅色華服的少女輕哼
一聲,含恨咬牙道:“憑什么!柳浮云被人砍斷了一根手指,憑什么我就要嫁給他?又不是我砍了他的手!”
“郡主!”丫頭聲音有些驚慌,“這話千萬不能再說了,這是陛下的旨意,王爺也沒有辦法啊。”
少女幽幽道:“朔陽姑姑都要被他們折磨死了,我若是嫁進去,還不知道能活幾天呢。”
丫頭遲疑著,“郡主想多了吧。浮云公子…浮云公子應當與柳家三位公子不一樣的。”
少女冷笑了一聲,“不一樣,還不都是一丘之貉?知人知面不知心罷了。”
被她這么斬釘截鐵的一說,丫頭倒是有些遲疑起來了。柳家人那位壞,誰知道這個浮云公子是不是個人面獸心之輩。更何況,就算柳浮云真的是好人,柳家那些人都那樣,郡主嫁過去日子也絕不會好過啊。可惜…皇命難為,別說是她們了,就是王爺王妃不也無可奈何么?
這桃紅華服的少女,自然就是剛剛被封為武寧郡主的那位高陽郡王之女。武寧郡主今年也不過才十四歲,正是豆蔻年華,芳心懵懂的時候。若是皇帝指婚的是別家,即便是人才稍微平庸一些,武寧郡主也不會有什么意見。但是柳家…想起過年的時候隨母妃去懷德王府正好看到朔陽郡主。那模樣讓剛剛聽說自己可能會被賜婚給柳浮云的武寧郡主當晚就做了噩夢。
即使是如此,懷德郡王卻完全沒有替自己的妹妹討說法的意思。面對著明顯不想回去的朔陽郡主,懷德王妃仿佛看不見一般一個勁兒的勸朔陽郡主身體不好早些回去休息。一想起來,武寧郡主就很是同情這個堂姑姑。
“沈含雙是不是也來了?”武寧郡主問道。
丫頭點頭道:“沈小姐在旁邊的廂房里。”
武寧郡主咬牙道:“不是傳說柳浮云心儀沈含雙,為什么陛下……”
丫頭輕嘆道:“陛下想要補償柳家,沈小姐的身份和浮云公子確實般配,但是比起郡主來,自然……”
武寧郡主輕哼一聲,“柳浮云也是個沒用的,既然心儀沈含雙,連去請陛下賜給婚都不敢么?倒是來禍害我!”
看著憤憤不平的小主子,丫頭也只能無奈的嘆氣。
這邊廂房里武寧郡主憤憤不平,另一邊的沈含雙心情也不太美好。原本今天的事情其實跟她沒關系的,只是不知道誰傳出了黎寧殊和齊浩然是為她抱不平才挑戰柳浮云的。這種事情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傳出去了就沒那么好收拾。沈含雙卻著實冤枉得很,她跟黎寧殊也就是遠遠地見過而已,連話都沒有說過。跟齊浩然就更加稱不上認識了,只是在去年一次花會上巧遇說了兩句話,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沈含雙原本不想來,卻被沈尚書催著出來了。沈家和柳家的婚事催了,沈尚書有些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他總不能去怪皇帝壞了自己女兒的好姻緣吧。沈尚書是從寒門升上來的官員,但是和許多重名聲的人家不同他并不十分看重虛名。這點從他能攀上柳家從而坐穩戶部尚書的為之就能看得出來。所以他也從來不覺得女兒就要藏在深閨人未識,他女兒是上雍第一美人,不讓人知道怎么能挑選出何意的女婿?
齊浩然雖然身份太低了也沒什么出息,但是黎寧殊確是左相的公子啊。而且黎寧殊嫡妻早逝家中也沒有嫡子嫡女,做人繼室雖然不好聽,但是要看是做誰的繼室。
沈含雙坐在廂房里有些意興闌珊,對外面的棋局也并不怎么感興趣。靠著椅子支著下巴垂眸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丫頭有些擔心地提醒道:“小姐,您不好奇誰會贏么?”
沈含雙淡淡道:“誰輸誰贏跟我有什么關系?”
丫頭道:“小姐,與柳家的婚事沒了,老爺只怕是該急了。您現在用些心還能自己選一選,萬一老爺……”萬一老爺不再縱容小姐,要自己選人的話可就沒有小姐說話的余地了。
沈含雙微微推開窗戶朝著一個方向望去,看著坐在人群中依然卓然不群的紫衣男子正側首與坐在他身邊的少年說笑,眼神不由有些黯然。丫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那人也不由得在心中一嘆:真是冤孽。
正與穆翎說話,謝安瀾若有所感地抬頭看向小樓一側的一處半開的窗戶若有所思。
“怎么了?”穆翎不解地道。
謝安瀾搖搖頭笑道:“沒什么,聽穆公子說起這么多趣事,我也覺得上雍果真是個好地方。”
穆翎笑道:“確實是個好地方,所以才那么多人心心念念要往上雍來呢。無衣若是有什么不解地地方,盡管問我,為兄知無不無不盡。”
謝安瀾含笑謝過,這位穆家大公子倒是個十分健談卻自來熟的人。兩人相談也不過半個時辰都不到,卻已經稱兄道弟起來了。不過只看這副俊朗灑脫的外表,倒是完全看不出來傳中一手掌握穆家大半產業將父親繼母,庶弟妹妹壓得動彈不得的穆家大公子模樣。果然,這世上大多數人都不止一張面孔。
將目光調回棋盤上,這盤棋才下了兩刻鐘,棋局上卻已經殺得難舍難分。
柳浮云的棋風倒是與他給人的印象全然不同。凌厲狠辣,所到之處如狂風過境。即便是有神童之稱的齊浩然剛剛一交手也不得不避其鋒芒。齊浩然一直在調整,柳浮云卻是鎮定自若,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秀端肅的容顏上是一脈自在的從容。
穆翎笑道:“果然還是觀棋如觀人。”
“……”照這個說法,外表秀氣毫無殺傷力的柳浮云可稱得上是史前怪獸級別的了。
“我以為他會藏拙。”謝安瀾道。
穆翎不以為然,道:“該知道的,瞞不住。所謂藏,不過是騙騙那些不知道內情的尋常百姓罷了。柳浮云此時若是示弱,反倒讓人看輕了柳家。”
謝安瀾一臉受教地點了點頭,“之有理。”
齊浩然執的白子再一次被柳浮云殺掉一大片,齊浩然原本還帶著幾分傲慢的神色也就漸漸變得嚴肅起來,甚至額邊都隱隱冒出了虛汗。看向柳浮云的目光多了幾分驚駭,柳浮云神色淡定如常,修長的手指執起白子輕輕落下。
穆翎若有所思,“不出一刻,齊浩然必敗。”
謝安瀾有些失望,“這就是東陵七圣?”之前吹得太高了,如今一見之下倒是讓人有些見面不如聞名之憾。
穆翎笑道:“原本就是上雍無聊人士的附會之詞,何況…若是見過商羽公子和高少將軍,無衣應當不會失望。”
高斐會不會讓人失望她不知道,但是商羽公子…蘇夢寒現在,好像不怎么彈琴了。
“其實齊浩然的棋藝不差,不過他少年成名這些年卻一直蹉跎,難免急躁。心性上難以與柳浮云相媲美,面對柳浮云這種棋風,他會變得猶豫不決,越是猶豫越是會自亂陣腳。善謀者善弈,善弈者卻未必善謀啊。”穆翎感嘆道。
“……”感覺慕大公子這是在為東陵才子強行挽尊。
“柳浮云要贏了。”謝安瀾道。她看的不是棋局,還是齊浩然的臉色。剛才還自信滿滿的齊浩然此時盯著眼前的柳浮云,面色如土。
穆翎臉上的笑意越加明顯了,“柳浮云果然厲害啊。不過…柳家的廢物太多了,注定要拖累他的腳步。”
話音剛落,就在齊浩然滿頭大汗雙目赤紅想要投子認輸的時候一個驚駭的聲音傳來,“不好了,你們看那是什么?!”
眾人一怔,齊刷刷地回頭,看向那人指向的方向。
身后佇立的翠華樓四樓上,一個身穿紅衣的消瘦女子臨風而坐。為了讓賓客們可以愉快地俯覽整個翠華樓后院的景致,翠華樓四樓的書館后方有一個天臺,天臺周圍圍著一圈木雕的欄桿。今日大家都跑到后園來看熱鬧,四樓上本就沒有什么人。此時卻突然看到一個女子站在欄桿邊上本就讓人有些意外了,更何況這女子還穿著一身當朝郡主的禮服。最讓人心驚膽戰的是,她不是站在欄桿里面而是坐在欄桿上的。
原本正在對弈的柳浮云臉色也是一變,猛然站起身來。
“那是朔陽郡主!”不知有誰高聲叫道。
“她要干什么?”有人驚呼道:“難道是…郡主身邊怎么沒跟著人?!”
柳浮云目光銳利掃向場邊圍觀的柳家子弟,“還不快去!”
柳家的人也嚇了一跳,被柳浮云一掃一聲不吭連滾帶爬地朝著前面奔去。
“三嫂,你冷靜一點!”柳浮云沉聲道。
樓上的朔陽郡主低頭看了一眼下面,朝著柳浮云露出一絲譏諷地笑容。開口道:“我以東陵皇朝東方氏之名,詛咒你柳家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說罷,毫不猶豫地身子往前一傾,扶著欄桿的手也跟著放開了。
“郡主?!”
紅色的身影如斷線的風箏,從樓頂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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