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發沉重的炮彈發著凄厲的尖嘯,遠遠從元戎車上空飛過。
王斗神情不動,周邊的護衛營戰士則精惕四顧,此時王斗帥部中軍大車,離前方陣列約有二百多步,離對面清陣近乎三里。畢竟這個地勢,龐大沉重的元戎車想要通行,實是在困難了些。
雖然夜不收與護衛營戰士,不斷尋找可供通行之處,使大車彎彎曲曲前行,不過還是緩慢,帥部官將,還極力勸阻王斗想要下車,策馬行進的想法。
王斗的大車是烏真哈超炮手的重點轟擊對象,不比相對龐大的軍陣,這么遠想要打中元戎車,機率小得不能再小,不過危險總是存在,居于車內,也比策馬外面安全。
溫達興的尖哨營,己經在前方離漢八旗陣地約二里的地方,找到了一處緩坡丘地,勸說王斗將中軍指揮部設在那處,即可以就近指揮,也可以體現與士卒共同進退,血戰沙場的初衷。
如此,王斗不需要隨同軍陣逼到前方,減低大戰時的危險性,對靖邊軍各人來說,大將軍的安危,比一切都重要,如果王斗出了意外,便是此戰得勝,也沒有任何意義。
王斗己經接到哨騎回報,白廟堡的清軍己經出動,源源不斷渡過女兒河,看來就要攻擊杏山等處,此陣zhongyāng與右翼的明軍,也開始與清軍接戰。
一切盡在意料之中,只是大軍冒著炮火前進,前方將士的傷亡,讓他微微皺眉。
醫士們一個一個,源源不斷抬下傷亡的將士,便是沒有陣亡者,傷勢也是慘不忍睹,斷手斷腳只是普通。
初步統計,受傷或死去的,內有多員軍官。其中韓朝營中的千總黃玉金,當場被打得四分五裂,連完整的尸體都拼不起來。
黃玉金與雷仙賓一樣,都是當年靖邊堡時的老人,想不到戰死在這里。
又是一聲呼嘯,一顆沉重的炮彈擊來。從一輛大鼓車旁堪堪擦過。在地上嘭的一聲響后,帶著淡淡的輕煙蹦跳開去,離元戎大車不過十余步。
鐘調陽擔心地看了看,凝重地對王斗道:“大將軍,賊奴火炮犀利,要減少軍士傷亡,唯有快速通過,快速逼到韃子陣前!”
贊畫秦軼擔憂地道:“若大軍再加快行軍,陣列不能保持。賊奴以眾擊散,后果難測,學生并不贊同。”
王斗神情不動,秦軼說得不錯,冷兵器時代,對陣列的要求是苛刻的。以靖邊軍之強,便是散亂隊列對上漢八旗,都不一定有打贏的把握。
況且大軍若跑步行進,跑個幾里后再逼到對方陣前,還有沒有體力作戰,是個嚴重的問題。
他猛地看向前方,漢八旗火炮。仍然不斷鳴響,因為地形與陣列原因,他們的命中率大大降低,不過畢竟是百門重炮。還是不斷給靖邊軍帶來傷亡,況且他們陣前還有數十門紅夷小炮,到時一樣可以轟擊。
雖說清軍火炮沒有絲綢藥包,一般情況下,每門火炮打個三發炮彈,就要停下來散熱一刻鐘,每炮打到二十發以上,更要散熱一、二個小時,不過他們使用輪射,散熱情況略好,可能每次打個五發炮彈才停下來散熱。
哨騎己經偵知,烏真哈超炮陣,密布麻袋土筐等防守利器,便是趙u的炮營推上前去,也沒有把握打掉他們的火炮,關鍵是步陣逼到他們陣前這段距離,只要雙方接近,他們一切重炮就失去作用,前提是軍陣必須保持嚴整……
王斗猛地下達命令:“傳令將士,疾陣行進,一刻鐘之內,大軍需以嚴整陣列,逼到賊奴陣地之前!”
十五分鐘之內,大軍要經過二里多的地面,這種地形,還要保持軍陣嚴整,是考驗靖邊軍平日訓練,還有臨場發揮的時候了。
立時鐘調陽將王斗命令傳下。
一聲尖利的天鵝聲后,中軍鼓點一緊,剛升為伍長的韓鎧徽與眾兄弟齊吼一聲:“虎!”
他們開始小跑而行,軍官們的咆哮聲也不斷傳來:“疾陣行進!”
“注意保持隊列!”
整只靖邊軍開始跑步而行,密密的帽兒盔不斷晃動。
宣鎮新軍那方,也傳來軍官們怒吼:“加快速度。”
“快步行進!”
雖然漢八旗烏真哈超炮營,大部分火炮對向靖邊軍那方,宣鎮新軍這邊的銃兵與槍兵們,一樣遭受大量打擊,戰友的鮮血,讓他們惶恐,同時也讓他們憤怒。
光溜地暴露在敵人火炮面前,很多宣鎮的新軍戰士,都有些遲疑畏懼,黃土嶺之戰時,他們以戰車掩護,雖然戰車被火炮擊中,可能造成的傷亡更大,不過內心的安慰是無以倫比的。
如此作戰,對他們來說是第一次,戰爭的殘酷,特別火器時代戰爭的殘酷,裸展現在他們眼前。
他們心下惶恐,不適應,不過他們皆是純樸良善子弟,在楊國柱精心訓練下,也有了服從軍令的意識,特別看左翼的靖邊軍,他們是遭受火炮打擊最多的地方,仍然堅決行進,自己又有什么理由退卻?
后退是不可能的,唯有前行,打敗敵人,才有活路,他們發出整齊的咆哮,加快了腳步。
“殺光二韃子!”
“向前!”
宣鎮新軍陣地中,爆發出了一陣陣怒吼。
……
孔有德等人臉上的笑容慢慢失去,百門重炮轟擊下,靖邊軍與宣鎮新軍仍結陣逼來,特別隨著距離越近,很多紅夷重炮,還可使用群子,更增添殺傷力,一些紅夷小炮,也開始發炮,但是他們,仍然堅定逼進!
他們并不是鐵打的,為什么不怕死?孔有德不能理解,他面色鐵青,他看著前方,仍不時有靖邊軍與宣鎮隊列被火炮擊中,不過他們迎著炮火繼續前進。
他們舉著旗,敲著鼓、吹著笛子、打著篳,唱著歌。隨著鼓點頻率加快,他們開始跑動,遠遠看去,隊列仍然不變。
這是一只什么樣的軍隊?
石廷柱等人的神情也轉為惶恐,無比的寒意涌上石廷柱的心頭,他喃喃道:“為什么這樣?”
他大聲咆哮:“為什么這樣!”
王斗站在元戎車上。他手按利劍。沉靜地看著自己的軍隊前進。
這是真正的意志的較量,廣闊的戰場上,數以萬計的勇敢士兵,列著一個個整齊的陣形,邁著堅定從容的步伐,冒著密集的炮火,前進,再前進!
他們直到進入射程,擊倒敵人。或被敵人擊倒,然后繼續,直到一方崩潰為止。
波瀾壯闊的大時代到了,這是一個真正以軍人意志決勝的時代,一個屬于真正戰士的大時代,任何不適應者。都將被歷史毫不留情的淘汰!
孔有德鐵青著臉,看著靖邊軍陣列逼得越近,特別他們一些火炮,己經離軍陣不到二里,不過他們繼續拉近,可能要在一里之內,甚至更短的距離。轟擊自己炮陣,甚至漢八旗的步兵大陣。
轟擊炮陣自己不怕,他的炮營,密布了各樣的麻袋土筐。絕對可以抵擋他們的炮彈,只是步陣……
曾有清國官將建議,漢八旗軍陣以土車等防守,孔有德認為不可行。
那些土車,或許可以擋住靖邊軍一部分實彈,但若他們火炮推近,可以擋住他們霰彈嗎?光守著挨打,遲早是崩潰的下場。
以自己平谷之戰的經驗,還是需要逼到近前,雙方以銃兵對決,這樣他們火炮才會失去效用。
所以此時漢八旗與朝鮮兵們,銃兵在前,刀盾槍兵等在后,沿著坡地,丘陵,田野等,布下了密集的隊列,這是孔有德等漢八旗各固山額真們,打算施展以眾欺寡戰術,畢竟他們人多。
特別在靖邊軍遭受火炮打擊,隊列疏散,士氣低落的時候,逼上前去,一鼓而平之!
只是,此時靖邊軍等仍然軍陣嚴整,士氣高昂,特別他們一些火炮己經拉上來了,己方軍陣密集,如果排列挨炮,對方銃兵未到,自己可能己經崩潰了。
想想失敗的后果,便自己是王爵,固山額真,也一樣承受不了。
看來大軍需要前行逼進了,孔有德下定決心。
此時漢八旗的軍陣安排,便是以正白旗石廷柱、鑲紅旗劉之源、正藍旗祖澤潤、鑲白旗吳守進,還有朝鮮軍為前軍,約有兩萬五千人,其中銃兵一萬五千人。
還有馬光遠的鑲黃旗,耿仲明的正黃旗,尚可喜的鑲藍旗,孔有德的正紅旗,則為后軍,約有一萬幾千人。
漢八旗雖然有一百六十四個牛錄,不過不比滿蒙一牛錄有三百旗丁,只有二百丁,大旗多則二十
余個牛錄,小旗只有十幾個牛錄,所以他們全軍不過三萬多人,銃兵占了大多數。
加上朝鮮軍,共約四萬余兵力,只是錦州之戰起后,不論漢八旗或是朝鮮軍都損失不少,雖說皇太極給他們補充了一些阿哈包衣們進去,然銃兵的兵額卻難以補齊。
當然,比起靖邊軍等來,便是此時前軍的銃兵人數,也大大超過靖邊軍與宣鎮新軍的銃兵總數量。
而孔有德這樣的大軍安排,顯然有將石廷柱等人布置為前軍炮灰的私心嫌疑,只是漢八旗中,只有孔有德與靖邊軍銃炮對決過,皇太極嚴令,此戰漢軍與朝鮮軍,皆以孔有德為主。
這種決戰關頭,石廷柱等人也不敢違抗命令,罵罵咧咧中,無奈下去山嶺指揮戰斗。
很快的,旌旗舞動,號鼓響起,他們軍陣之中,此起彼落響起口令之聲,然后緩緩一片人海,往靖邊軍陣列迎去。
只是看對面靖邊軍逼得越近,大部分漢軍與朝鮮軍,眼中都露出緊張與惶恐之色。
靖邊軍等冒著火炮前行,他們都看在眼里,簡直不是人啊,與這樣的軍隊作戰,到時還要面對面對射,便是己方人多勢眾,他們也一點把握都沒有。
眼前列的極長極短的橫陣,也讓他們不適應,特別那些朝鮮兵們。
孔有德精心安排,將前軍銃兵分為多列。他有自知之明,雖然同樣使用定裝紙筒彈藥,不過裝填速度上,顯然不能與靖邊軍相比,那些朝鮮兵,更連定裝紙筒彈藥都沒有。鳥銃質量也不如漢軍。
似乎宣鎮的新軍。裝填速度也不慢,所以唯有發揮數量上的優勢,看對面靖邊軍銃兵等,他們不過分為四排,己方高達八、九排,如此戰時,待他們裝填時,己方就可以從容向他們射擊。
而待石廷柱等人的前軍,與王斗拼個兩敗俱傷后。自己與尚可喜人等,就可以摘取勝利的果實了。
孔有德苦心孤詣,不過他這左右長達數里,前后最多百余步的陣列,顯然難以被人理解,怎么看。都有一種不安全感,縱深太單薄了。還好這種地形,若平川之地面對騎兵,石廷柱等人,是不會理會孔有德命令的。
石廷柱等人迎去時,陣前一些紅夷小炮也吃力往前推去,靖邊軍進入一里多的時候。他們中的一些火炮也開炮轟擊。
只是沒有山嶺上那些重炮居高臨下,視野開闊的優勢,加上這種地形,效果并不明顯。
又因為散熱問題。作戰時僅有幾次轟擊機會,所以要留到近距離轟打靖邊軍陣,或是射擊霰彈,這些火炮陸續停止了發射。
……
趙u己經命令炮營的火炮集中,因為火炮各重,還有地形原因,他炮營一百六十門火炮,行進得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走得最快的幾門火炮,己經離漢八旗陣地不到一里,一些騎步營的散兵,還有夜不收們保護他們。
炮營的軍士,雖然裝備有鳥銃與手銃,顯然他們的戰斗技能不在這里,離眾而出,必要的保護是需要的。
這邊的地勢雖然不能行大眾騎兵,然某些地帶,小股游騎可以通行。
他們打跨了一些騷擾奪炮的漢軍旗散兵游騎,迅速卸下馬具架炮,冰雹似的向列陣而來的,漢軍某處陣列連射十幾炮,打得那處鮮血殘肢飛揚,那方漢軍陣形幾乎潰散。
因為使用絲綢藥包,靖邊軍熟練的炮手可以連發數炮再清膛一次,炮擊時有若疾風暴雨。
不過管理這幾門火炮的炮營隊官卻不滿意,感覺實心炮彈殺傷效果,大大低于自己的心理預期。
顯然這是地形緣故,伊家嶺之下,地面起伏,而且密集的田地一片接著一片,田地間還長滿各色野草與野花,土質松軟,難以形成跳彈威脅。
他快速將這情況稟報營將趙u,經炮營官將與贊畫緊急商議,趙u很快作出決定,所有火炮,匯入步軍陣列,與銃兵隨同作戰。
“至少三炮一組,各炮全部使用霰彈,輪流轟擊,不停!”
趙u吩咐下去的時候,眼中射出冰寒的光芒。
逼近的靖邊軍火炮沒有發射,讓孔有德略松了口氣,他們火炮拉近時,孔有德己經準備派人奪炮,當然,只能派出一些散兵游騎。
清軍有使用散兵的戰術,更經常用假銃誘敵,漢八旗中,也繼承了這種戰術,然要奪炮,孔有德并不敢使用大眾隊伍。
靖邊軍大隊己經離得不遠,在漢八旗隊列訓練,遠遠不如靖邊軍情況下,若軍中大眾與那些炮手混戰一起,靖邊軍銃兵只要上前,對方一陣鳥銃齊射,己方人等便是潰敗的下場。
潰兵還有可能沖擊大陣,己方縱深如此淺薄的陣列,可能一沖就散了。
不過隨后孔有德心頭一緊,看來那些靖邊軍炮手們,是準備發射霰彈了。
再看過去,沉重齊整的踏步聲,似乎這邊都可以聽聞,靖邊軍與宣鎮新軍密密的衣甲旗幟,從一里過來,最后到達二百步,密集的長槍與鳥銃,還有他們的金屬頭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勢不可擋的彌漫開來。
“威武!”
“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