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年元月十八日·夜·太原·裕源昌票號后院密室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抽打著裕源昌票號后院緊閉的門窗。
前院早已熄燈打烊,一派沉寂。唯有后院這間門窗被厚重棉簾捂得嚴嚴實實的密室,透出昏黃搖曳的光線,以及壓抑到令人窒息的低語和爭論聲。
屋內,炭火燒得通紅,卻驅不散彌漫在每個人心頭的寒意。
太原本地叫得上名號的錢莊票號東家、掌柜,幾乎齊聚于此。大德通二掌柜、日升昌太原分號掌柜、蔚泰厚東家、協同慶代表、百川通掌柜,一張張或蒼老或精明的臉上,此刻都布滿了焦慮、惶恐、憤怒以及深重的無力感。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煙草、汗水和絕望混合的刺鼻氣味。
密室中央的八仙桌上,攤放著幾份紙張。最上面一份,赫然是督軍府“民字第三號令”的抄本,那允許晉興銀行全省設立分支和自行組建護衛團的字句,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痛著每個人的眼睛。
旁邊還有一份更讓人心驚肉跳的小道消息匯總,核心只有一句:省財政廳核心業務,已內定由晉興銀行獨家承辦!現有合作錢莊,限期一個月移交!
“都說說吧!火燒眉毛了!再不想轍,大家伙兒就等著喝西北風吧!”
大德通的二掌柜錢守業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亂跳,聲音嘶啞地打破了死寂。他雙眼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那份督軍府令。
“想轍?拿什么想?!”日升昌太原分號掌柜孫茂才是個干瘦老頭,此刻氣得胡子直抖,指著窗外正太街的方向,“人家拿著督軍府的尚方寶劍!能開遍全省!能養兵護院!現在連省庫的錢都要歸人家管了!我們算什么?我們就是案板上的肉!等著人家來切!”
“孫掌柜說的沒錯!”
蔚泰厚東家李萬金是個胖子,此刻臉上的肥肉都在哆嗦,聲音帶著哭腔,“公債那八十九萬,已經吸干了市面上多少活錢?
現在倒好,連衙門里那些老爺們的薪水、軍隊的餉銀、收上去的稅款,全都要流進晉興的金庫!
我們這些老字號,以后還靠什么吃飯?靠給街坊鄰居存那仨瓜倆棗?
夠付伙計工錢嗎?”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
幾個小錢莊的東家已經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晉興銀行那燈火通明、武裝護衛的玻璃房子,此刻在他們腦海中,已化作一頭吞噬一切的金融巨獸!
“不能就這么認了!”協同慶的代表,一個叫趙斌的中年人猛地站起來,他是票號里少壯派的管事,臉上帶著不甘和狠厲,“他晉興再厲害,也是初來乍到!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
他敢在全省開分號?
他養得起那么多護衛嗎?
他就不怕地方上那些軍爺、那些地頭蛇給他使絆子?
咱們在太原經營幾十年,根深蒂固!他一個新來的,憑什么騎到我們頭上?”
“憑什么?”大德通錢守業發出一聲慘笑,抓起那份督軍府令的抄本,狠狠摔在桌上,“就憑這個!就憑督軍府的大印!
就憑他背后站著閻長官!
趙管事,醒醒吧!
還地方軍爺使絆子?
你看看督軍府這命令,各地方官府應予以便利,不得無故阻撓!
這擺明了是給晉興撐腰!誰敢阻撓?
哪個軍頭敢明著跟督軍府對著干?
他們截留厘金可以,那是暗地里。明著動督軍府罩著的銀行?
還是能自己養兵的銀行?嫌命長嗎?!”
趙斌被噎得臉色漲紅,不服氣地嘟囔:“那也不能坐以待斃!總得想辦法!”
“辦法?辦法當然有!”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響起。
說話的是裕源昌票號的東家,王秉坤。
他五十多歲,留著兩撇鼠須,眼神閃爍,是太原金融圈里有名的智多星,也是出了名的狠角色。
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水煙袋,吐出濃重的煙霧,環視著眾人。
“王東家,您老有高見?快說說!”眾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目光齊刷刷聚焦過來。
王秉坤放下水煙袋,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發出令人心焦的篤篤聲:
“諸位,督軍府這命令,是陽謀!
就是要用晉興這把快刀,來斬斷我們這些盤根錯節的老藤!
硬頂?那是找死!
閻長官的兵就在城外,晉興自己還能養兵!跟他們硬碰,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但,陽謀,也不是無懈可擊!它有兩個命門!”
“哦?哪兩個命門?”眾人精神一振。
“第一,錢!”王秉坤豎起一根手指,“晉興胃口是大,但全省鋪開,需要多少錢?
開分行,要買地皮蓋房子吧?
要雇人吧?要準備金頭寸吧?
養護衛團?
更是個無底洞!人吃馬嚼,槍彈裝備,哪一樣不要真金白銀?
他晉興公債是賣了八十九萬,可那是公債錢!
要付利息的!
要兌付的!
他能全拿出來擴張?
就算他敢,督軍府能答應?
公債錢挪作他用,那是殺頭的罪過!
沒有源源不斷的、巨量的活錢注入,他這全省擴張就是沙灘上蓋樓,遲早塌!”
“第二,人!”
他又豎起第二根手指,“晉興根基在長治晉城,他哪來那么多可靠又懂行的掌柜、賬房、跑街去鋪全省的攤子?
靠現招?
哼,懂行的都在我們這兒!
我們不放人,他招去的都是生瓜蛋子,能管好錢?
能斗得過地方上的老油條?
不出半年,保管他新開的分行漏洞百出,壞賬一堆!到時候,督軍府還信他?閻長官還捧他?”
王秉坤的分析讓眾人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
“王東家高見!”百川通掌柜連忙附和,“那依您看,我們該如何?”
“兩條路!”王秉坤伸出兩根手指,如同毒蛇吐信,“上策:聯!中策:拖!耗!亂!”
“聯?怎么聯?和誰聯?”錢守業皺眉。
“第一,聯晉興!”王秉坤語出驚人。
“什么?!”“和晉興聯合?”“王東家,您沒糊涂吧?”眾人一片嘩然。
“糊涂?”
王秉坤冷笑,“識時務者為俊杰!晉興已成氣候,又有督軍府撐腰,與其被它一口口吃掉,不如趁現在還有幾分家底,主動投靠!
我們可以以整個太原錢業公會的名義,去找蘇婉貞談!
把我們遍布太原乃至全省各縣的網點、客戶關系、成熟的伙計掌柜,作為股本,并入晉興!要求在新銀行里占股!
甚至爭取區域管理權!
這樣,至少還能保住一份基業,分一杯羹!
總好過被連根拔起,掃地出門!”
這個提議如同在滾油里潑進冷水,瞬間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