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日頭,依舊帶著夏末的余威,卻已染上幾分秋日的澄澈金黃。
它慷慨地潑灑下來,落在林家村周遭連綿起伏的山塬溝峁上,點燃了一片浩瀚無垠的、沉甸甸的金色海洋。
九千五百畝谷子,熟了。
那是一種難以喻的、近乎神跡的金黃。
飽滿的谷穗沉甸甸地垂下,密匝匝、齊刷刷地壓彎了堅韌的秸稈,在微風中起伏搖曳,如同大地沉穩而有力的呼吸。
陽光穿透薄薄的谷殼,仿佛給每一粒谷子都鍍上了一層流動的蜜蠟,流淌著溫潤而內斂的光澤。
山風過處,不再是單調的沙沙聲,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低沉的、仿佛無數細小金鈴碰撞的渾厚回響,那是生命臻于圓滿時特有的、豐饒的律動。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清雅幽遠的香氣,絲絲縷縷,沁人心脾——那是新谷特有的蘭香,純凈得不染塵埃,卻又濃郁得足以穿透整個村莊,在每一口呼吸里留下烙印。
林家村,連同它那延伸向山外的工業區,在這一刻,仿佛被這金色的、芬芳的海洋溫柔地托舉著,懸浮在一片由汗水、期盼與無可置疑的富足所構筑的云端。
村口那株幾人合抱的老槐樹下,早已站滿了人。
男女老少,放下了廠里的活計,放下了家中的瑣事,甚至放下了學堂的課業。
沒有人組織,沒有鑼鼓喧天,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肅穆。
他們望著眼前這片望不到邊際的金色波濤,眼神灼熱,胸膛起伏,卻異常安靜。
這安靜里,蘊藏著一種歷經風霜后沉淀下來的、磐石般的信念,一種被連續豐饒喂養出的、沉甸甸的富足底氣,一種對未來再無一絲陰霾的、熾熱的希望。
這信念、這底氣、這希望,在陽光與谷香的蒸騰下,無聲地匯聚、升騰,化作一股無形的、磅礴的氣勢,籠罩著整個林家村。
它像一面看不見的、永不褪色的圖騰旗幟,在這黃土高原的深處烈烈飛揚,宣告著這片土地與眾不同的生機與榮光。
“開鐮——!”
一聲蒼勁渾厚、仿佛帶著金石之音的呼喊,如同號令,瞬間點燃了蓄積已久的沉默。
發出這聲音的,是族老林廣福。
他站在田埂最高處,須發在陽光下閃著銀光,腰桿挺得筆直,手中的鐮刀高舉過頭頂,刀鋒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像一柄古老的權杖指向豐收的戰場。
“開鐮嘍——!”
回應他的,是山呼海嘯般的齊聲應和。
這聲音匯聚了全村男女老少的精氣神,瞬間沖破了山谷的寧靜,直上云霄。
無數把磨得锃亮的鐮刀被高高舉起,陽光在刀鋒上跳躍,匯成一片流動的銀光之林。
下一刻,這片銀光之林便如潮水般涌入了金色的海洋。
鐮刀揮舞,割斷谷稈的“嚓嚓”聲連成一片,急促、有力、充滿了難以喻的韻律感。
這聲音不再是單調的勞作噪音,而像一曲獻給大地最深沉的贊歌,每一個音符都飽含著對土地的敬畏和對收獲的狂喜。
沉甸甸的谷穗被熟練地攏在臂彎,谷粒飽滿得驚人,顆顆渾圓,粒粒分明,在農人粗糙的手掌中滾動,帶著溫熱的、生命的質感。
“老天爺!這谷子……這谷子神了!”
一個老農抓起一把剛割下的谷穗,手指用力一搓,金燦燦的谷粒便如珍珠般滾落掌心。
他湊近深深一嗅,那清雅的蘭花香直透肺腑,讓他忍不住閉上眼,臉上每一道皺紋都舒展開來,沉醉其中。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粒,用牙齒輕輕嗑開谷殼。
雪白晶瑩的米粒露了出來,斷面竟帶著一種奇異的、半透明的玉質感,在陽光下微微透光。
他迫不及待地放進嘴里咀嚼,一股難以形容的清甜軟糯瞬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帶著蘭花的余韻,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滿足的厚重感。
“香!甜!糯!有嚼頭!這哪是谷子,這是仙米啊!”他激動得聲音發顫,渾濁的老眼里竟閃動著淚光。
他的驚呼引來了周圍人的驗證。
很快,田埂上,地頭邊,到處都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嘆和喜悅的呼喊。
“真是!這香味兒,聞著就舒坦!”
“你嘗嘗這米芯!透亮!嚼著有勁兒,還回甘!”
“乖乖,這米油肯定厚!煮粥不知得多香!”
“硯哥兒這法子種出來的谷子,真是神了!”
“硯哥兒”三個字,像帶著魔力,在豐收的田野上反復被提起,語氣里充滿了無條件的信賴和近乎崇拜的敬畏。
四月里那沉甸甸、打破了所有人認知的冬小麥(畝產二百六十二斤),八月里那豆莢飽滿、出油率驚人的大豆(畝產二百一十八斤),如今這香飄十里、粒粒珠玉的谷子,一次又一次地印證著那個六歲孩童身上籠罩的神秘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