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暗,東方地平線才露出一抹魚肚白。東宮之內,早就燈火通明了。
宮女太監的腳步聲被故意壓得極輕,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幾乎細不可聞。
云芷親自給澈兒理好衣冠,指尖觸到澈兒肌膚時,連她自己都覺出幾分異樣——那指尖的冰涼,與澈兒身上的溫意撞在一起,格外分明。
三歲的小孩還在貪睡的時候,從暖和的被子里被人叫起來,揉著眼睛,一臉迷茫。
“母妃,今天我們為什么這么早就起來了呢?”
澈兒打了一個小呵欠,軟糯的童音帶有一絲鼻音。
云芷替他理好了最后一道折痕,動作輕得很,指尖落下去時慢而穩,連帶著呼吸都放得平緩,生怕稍重些就會弄亂。
去給你皇祖父請個安吧。“哦!”澈兒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睡意散去了一半。
“澈兒喜歡皇祖父!皇祖父會給澈兒好吃的糕點!”
孩子天真快樂的樣子,云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怎樣能夠告訴他,從現在開始見到的已不是那位慈愛的祖父了,而是君王,是帝國權力最頂峰的人物。
他說過的每句話、所做的每個動作都會受到眾人的眼光去衡量、猜忌、使用。
“澈兒。”云芷蹲下身子,與兒子平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跟平時一樣的語氣。
“待會見到皇祖父,要記得母妃說的話。”
“你想問我皇祖父可好,我想說澈兒很想念我皇祖父。”
“嗯!澈兒記住了!”
澈兒用力地點了點頭,認真地復述,“皇祖父萬安,澈兒日夜都想皇祖父,期盼著皇祖父的龍體健康!”
這些都是她昨夜對著燈火熬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沾著虛偽的算計,此刻從她最珍愛的,尚且純白如紙的兒子嘴里吐出,她的胃里就涌上一陣生理性的痙攣。說的好。
她輕聲呢喃,伸手撫過兒子額前的碎發,避開他清澈如水的眼。
門外有內侍低沉的聲音傳來。
太子妃,時間到了,殿下的侍衛已經等候在殿外。
“護送”這兩個字很中聽,卻又像是冰冷的枷鎖。
云芷牽著澈兒的小手,那只小手溫軟而熱,充滿生機,她緊緊地握了握,像是要從這小小的手掌中擠出一點可憐的暖。
“我們走吧。”宮門外,兩列披甲東宮衛士肅立,毫無表情地散發出渾身鐵血的氣息,隔絕了清晨所有的生機。
他們不是保護,是看押。
去往養心殿的路上,霧蒙蒙的讓人覺得十分漫長。
由于澈兒是小孩兒,好奇的新鮮勁一過就又東張西望起來。
孩子氣的話語使得云芷心痛不已。他們是保護我們的人員。
她只能這樣回答。澈兒似懂非懂地點頭,不再多問。
早慧的懂事比哭鬧更加令云芷刻骨銘心。
養心殿里彌漫著濃厚的藥味,幾乎要把人淹沒。
皇帝側臥在龍榻上,面容憔悴不堪,曾經威嚴肅穆的臉龐因為患病而變得松弛無光。
唯獨那雙眼深不見底,似乎能看到人心最隱秘之處。
孫兒澈兒,給皇祖父請安!
澈兒掙開云芷的手,小跑幾步到了床榻前跪在了地上,磕了一個頭。
皇祖父萬安啊,澈兒日夜思念皇祖父,盼著皇祖父龍體安康!
稚嫩的聲音在安靜的寢殿中響起,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辨。
云芷便也跟上去跪下,給皇上行禮道:“妾身見過皇上。”
皇上的臉色里露出了笑意來,散盡了病態。
“好孩子,快起來。”
他朝著澈兒招了招手,“到皇祖父這兒來。”
澈兒馬上爬了起來,噠噠地跑到床前,仰著小臉,滿臉的依戀。皇帝用他干巴巴的雙手拍了一下澈兒的頭。
“澈兒又高了一些啊。”
“是!澈兒聽母妃的話,乖乖吃很多好吃的東西,以后就會長得很壯實很健壯的呢,可以保護母親和祖爺爺了!”
這句話也是云芷教給澈兒說的。
一句話把孺子的孝心和儲君的忠誠緊緊地綁在一起了,皇帝笑得更厲害了。
他瞥了眼垂首站在一旁的云芷,沒說什么,只是對澈兒說道:“好,有澈兒這份心,皇祖父的病就好了一半。”
他讓人取來已經準備好的點心,親自喂澈兒吃。
祖孫兩人互相詢問著,氣氛溫馨如同一幅畫。
云芷站在一邊,望著這一幕,但四肢百骸卻都寒冷森然。
她成功了,按著蕭瞻的意思,把兒子打造成一件最巧妙的利器,初見成效。
可是這次的成功,只給她添了更多屈辱和負罪感。她清楚自己在配合著演一場“天倫之樂”的戲,連帶著身邊更小的孩子也被卷入其中,一舉一動都像被無形的力量操控著,半點不由心。
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些令她難耐,有皇帝的端詳,有宮女探詢的目光還有殿外那個冷酷狠辣之人的眼睛。
每一道都讓她無所遁形。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皇帝似乎累了,揮手讓內侍把澈兒帶到了偏殿里去玩。寢殿中就剩下了他和云芷兩個人。
空氣瞬間靜止了。
云芷低著頭,等待接下來不知是褒揚是責罰的下文“太子妃。”
皇帝開口,聲色無波。“兒臣在。”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這句話突然冒出,云芷脊背不自覺一僵。
她原以為能聽到“好好輔佐太子”之類的囑咐。
她的頭低得更甚:“撫育殿下與澈兒,就是兒臣的天職。”
“皇帝靜默了一會,寢殿里只有他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咚”一下,再“咚”以下,像是打在人心里。
“抬起頭來。”云芷依,緩緩抬頭。
皇帝正定定地看著她,那雙看遍風浪的眼睛里沒有帝王的威壓,只有長輩的、近乎憐憫的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