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宮內的香爐青煙,似乎都因這句同聲之而微微一滯。
當嚴嵩與徐階一前一后走出宮門時,已是黃昏。
巨大的宮墻投下長長的陰影,將兩位權傾朝野的老人籠罩其中。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一路上,只有官靴踏在石板上的沉悶回響。
直到快要分道揚鑣的岔路口,嚴嵩那蒼老的聲音才隨風傳來,帶著一絲莫名的意味。
“子升啊,這京城的秋,是越來越冷了。你我這把老骨頭,可得當心身子。”
徐階停下腳步,微微側身,清癯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閣老說的是。不過,只要心是熱的,再冷的秋,也總能熬過去。”
嚴嵩渾濁的眼珠轉了轉,發出一聲低笑,不再語,由著仆人攙扶著,拐向了另一條路。
徐階望著他那微微佝僂的背影,直到其消失在宮墻的拐角處,才緩緩收回目光。
他知道,今日的退讓,只是暫時的休戰。
而玉熙宮內,嘉靖皇帝早已重新閉上了雙眼。
三百萬兩白銀,一個全新的衙門,兩位閣老的俯首。
這一切,都未能在他那尋仙問道的心湖中,激起半點真正的漣漪。
他要的,只是結果。
至于過程,自有那些凡夫俗子去操心,去爭斗。
……
皇帝不操心,臣子們卻要跑斷腿。
圣旨一下,整個京城的官僚機器,便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瘋狂運轉起來。
吏部與戶部,這兩個往日里為了一個編制、一兩銀子能爭得面紅耳赤的衙門,此刻卻燈火通明,攜手共事。
無他,這是陛下的意志,是嘉靖登基以來,最為明確、最為強硬的一次意志體現。
誰敢在此事上拖延,誰就是在拿自己的烏紗帽,甚至項上人頭開玩笑。
戶部尚書衙署內,高拱將手中的一沓草案重重地拍在桌上,他那火爆的性子在熬了兩個通宵后,更是按捺不住。
“豈有此理!軍餉自籌?鎮海司下轄四營,兵力可達四萬!這筆開銷何其巨大?”
“陸明淵那小子從哪兒變出這么多錢來?這不明擺著是讓鎮海司自己去做買賣,以商養兵嗎?”
“自古以來,哪有官軍自己經商的道理!這與國賊何異!”
一旁的兵部尚書張居正,神色卻要沉穩得多。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慢條斯理地說道。
“高大人稍安勿躁。陛下金口玉,我等奉旨辦事即可。”
“再者說,‘不耗國庫一錢一銀’,這不正是高大人你日夜期盼的嗎?”
“如今國庫空虛,北有韃靼,南有倭寇,哪一處不是嗷嗷待哺的銷金窟?”
“鎮海司能自己養活自己,于國而,是好事。”
“好事?”高拱吹胡子瞪眼。
“叔大,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今天他能以商養兵,明天他是不是就能擁兵自重?”
“一個不受六部節制,手握錢、船、兵的衙門,這簡直就是國中之國!”
張居正放下茶杯,眼中閃過一絲深邃的光芒。
“所以,我等才要在這里,為這個新生的衙門,仔細地立好規矩,套上韁繩。”
“陛下的旨意是骨,你我今日所為,便是為其填上血肉,理順經脈。”
“這血肉經脈長得是否妥當,日后是聽朝廷號令,還是自成一體,可就看你我筆下這分寸了。”
高拱聞,胸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他重新坐下,拿起那份草案,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
而在另一邊,吏部衙署內,吏部尚書李文德,正捻著鼠須,看著眼前擬好的官員品階與架構,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
作為嚴黨的骨干,他很清楚首輔大人的意思。
既然攔不住,那便摻沙子。
于是,在無數個不眠之夜的爭吵、妥協與算計之后。
一份堪稱大乾開國以來最為詳盡、也最為怪異的衙門章程,終于新鮮出爐。
《欽命總督漕海事務鎮海使司章程》!
這份由吏部、戶部、兵部三堂會審,再經內閣審閱。
最后呈送御覽的文書,以朱筆批紅之后,迅速發往六科,謄抄邸報,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