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搖獨坐燈下,繼續工作,但腦海中一時間卻靜不下來。
一個背靠省政協主席的父親、手握省里項目的蘇倩倩,初到基層竟也碰得頭破血流,放下身段向他這個“舊部”吐槽和求教。
她敗在何處?就敗在不懂那套根深蒂固的“縣城婆羅門”規則,敗在將自上而下的“政策正確”凌駕于自下而上的“利益分配”之上。
“如果有一天,我被放到那樣的位置上……”陸搖心中泛起一絲寒意。他深知,在現行的晉升體系中,沒有基層主政的履歷,就如同無根之木,難以參天。
高學歷、筆桿子,在研究室里是工作,到了基層面對盤根錯節的利益網和復雜的人情世故,這就需要他擁有獨當一面的能力和魄力。
他翻開自己剛寫了一半的調研報告,眉頭越皺越緊。
之前的思路太保守了,只敢在現有政策框架里打轉,這樣的東西交上去,怕是連水花也濺不起來。
政研室三科本就面臨被裁撤的風險,要是拿不出有分量的成果,別說站穩腳跟,能不能保住這個崗位都難說。
“必須寫出點不一樣的東西。”陸搖喃喃自語,將寫好的內容全部刪掉。
政策研究本就該有前瞻性,若是只敢亦步亦趨,那政研室存在的意義何在?他想起走訪企業時,幾位企業家提到的“產業數字化自動化轉型瓶頸”——不是缺政策,是缺能打破部門壁壘的配套措施,以及領導者的魄力。
這個角度或許可行。
陸搖重新打開文檔,指尖在鍵盤上飛快跳躍。他將企業反映的具體問題與現有政策逐條比對,大膽提出一些建議的建議,甚至列舉了幾個可能觸及現有利益格局的改革方向。
寫完最后一個字時,天已經蒙蒙亮了。陸搖揉了揉發酸的肩膀,看著屏幕上的文字,再過一遍,增增刪刪。
翌日,政研室三科辦公室。
陸搖將一份墨跡未干的報告遞給了鐘易安,神色平靜:“鐘老,你看看這個。”
鐘易安有些意外,接過報告。他知道陸搖博士學歷高,理論功底深,但具體水平如何,尤其是這種需要結合現實、帶有政策建議性質的報告,他心中沒底。昨晚他自己也根據調研材料草擬了一份,本想和陸搖比比,擇優上報。
他戴上老花鏡,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辦公室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鐘易安的表情,從最初的平靜,漸漸變得凝重,眉頭越鎖越緊。看完最后一頁,他摘下眼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沉默了。
“鐘老,怎么樣?”陸搖問道,語氣里聽不出太多波瀾。
鐘易安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著陸搖,半晌才開口:“小陸科長……這報告,從文筆、邏輯、數據引用、理論支撐來看,無可挑剔,絕對是你博士水準的體現。但是……”
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帶著深深的憂慮,“你這提出的觀點……是不是有點太……太超前了?也太……尖銳了?這跟市里現在主抓的那個大方向,可是……不太合拍啊!”
陸搖迎著他的目光,語氣沉穩:“鐘老,我們是政策研究室。研究,就是要敢于思考,敢于提出不同角度的見解,哪怕是超前的、有爭議的。如果只做應聲蟲,只寫歌功頌德的文章,那我們的價值何在?三科存在的意義又何在?”
鐘易安被問得一時語塞。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幾十年的機關生涯,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他再次拿起報告,仔細看了看,眼神中既有對陸搖才華的驚嘆,也有對他前途的擔憂:“道理是這個道理……那你打算怎么辦?直接呈給書記、市長?還是……發內參?”
陸搖心中已有計較:“這樣吧,鐘老。你的報告,和我的這份報告,都作為我們這次調研的成果,一起呈報給林主任。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