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范明遠與周安邦,如同在滾沸的油鍋里潑入冷水,寧蘇省官場徹底炸開了鍋。
與之前林趙倒臺時不同,此次涉及的是掌控國家經濟命脈的漕市二司,牽連更廣震動直達天聽。
陸丞并未趁勢擴大打擊,反而出人意料地沉寂下來。
他一邊將審訊范、周二人的細節、證供不斷整理成文,通過不同渠道上奏,一邊卻并未立刻抓捕其他被供出的官員,只是將相關案卷密存。
巡撫衙門的日常政務,也交由幾位相對中立的官員暫理。
這種引而不發的姿態,讓那些心中有鬼的官員愈發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鍘刀何時會落下。
有人開始暗中變賣家產準備后路;也有人四處活動試圖尋找新的靠山。
更有甚者,竟想方設法,將彈劾陸丞濫用職權、羅織罪名攪亂江南的奏章,雪片般送往京城。
江州城的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這日,陸丞正在翻閱各地上報的秋糧入庫情況,沈師爺引著一位客人走了進來。
來人約莫四十歲年紀,穿著一身半舊的道袍卻氣度不凡。
“東翁,這位是顧炎武顧先生,聽聞東翁在江南勵精圖治,特來拜訪。”
沈師爺介紹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敬意。
陸丞聞,立刻放下手中文書起身相迎:“原來是亭林先生!
久仰大名,今日得見真是榮幸啊。”
他深知顧炎武是當世大儒,學問淵博,尤重經世致用,且風骨嶙峋,不慕榮利。
顧炎武拱手還禮,淡然一笑:“陸撫臺客氣了。,鄙人一介布衣,游歷至此。
聽聞撫臺大人不畏強御銳意革新,心有所感,故冒昧來訪,還望勿怪。”
“先生哪里話,快請坐。”陸丞請顧炎武上座,親自斟茶。
二人寒暄幾句后,顧炎武便直入主題:“鄙人一路行來,見江南市井漸復繁榮,百姓談及撫臺新政,多有稱許者。
不過官場之中,似乎暗流涌動非議不少。
不知撫臺對此,有何看法?”
陸丞知顧炎武此問意在試探其心志,便坦誠相告:“不敢瞞先生,陸某所為不過盡人臣之本分,革除積弊安撫民生。
然積弊既深,觸動利益盤根錯節,非議與阻力自是在所難免。
甚至已有殺身之禍及于左右。”
他笑著提及了淮安府庫遇襲之事。
顧炎武聽罷,神色凝重沉吟片刻道:“撫臺可知為何歷代改革,成功者少失敗者多?”
“請先生指教。”
“其一在于欲速則不達。
積弊如山非一日可鏟平,用力過猛,則容易引發反彈乃至天下洶洶。
其二在于孤軍深入。
革新之事,若無朝中奧援、地方賢紳響應,僅憑一己之力縱有雷霆手段,亦難持久。
其三,在于是否真正明了天下之重。
改革非為個人功業,亦非僅為一地一時之利,乃為天下生民計,為江山社稷謀。
若初衷稍有偏離便易迷失方向,或為阻力所摧垮或為權勢所腐蝕。”
陸丞肅然起敬,起身長揖:“先生之如醍醐灌頂,陸某受教。
不過依先生之見,陸某當下該如何行事?”
顧炎武扶起陸丞:“撫臺不必多禮。鄙人觀撫臺行,知其志在蒼生,此心可嘉。
當下之勢猶如弈棋已至中盤。
對方反撲激烈說明撫臺已擊中要害。
此時,當以穩字為先。
對外,暫緩攻勢,示之以弱,麻痹對手。
對內則需加緊整肅心腹,鞏固已得成果尤其是漕運、市舶,需盡快委派可靠之人接手,恢復正常運轉,讓朝廷看到實效,讓百姓得到實惠。
此乃深挖洞廣積糧之策。
待根基穩固,時機成熟再圖后續。
切不可因一時之憤,而亂了大局。”
陸丞細細品味,深以為然。顧炎武的策略,正與他近日所思不謀而合。
急于求成,反而會授人以柄。
“先生金玉良,陸某銘記于心。”
陸丞誠懇道,“只是朝中非議日盛,恐皇上耳根不清……”
顧炎武微微一笑:“皇上圣明自有決斷。
撫臺只需將江南治理得井井有條,賦稅充盈,百姓安樂便是最好的辯白。
至于流蜚語,久而自清,況且,”
他壓低了聲音,“朝中亦非鐵板一塊,自有清流正直之士會為撫臺仗義執。”
一席話,讓陸丞多日來的焦慮舒緩了不少。
他與顧炎武又暢談了許久,從漕運改制談到田畝清丈,從學風士習談到邊防海疆,獲益匪淺。
送走顧炎武后陸丞精神大振。
他采納其建議,一方面對范、周案牽連的其他官員,暫不深究,只是暗中監控。
另一方面,他迅速從下屬官員中提拔了幾位素有清名、能力尚可者,暫代漕運總督和市舶司提舉之職。
并親自指導他們制定新章程,力求盡快恢復兩司正常秩序,確保漕糧北運和海關稅收。
同時,他更加關注民生瑣事,親自處理了幾起積壓的民間糾紛,巡視了江州的育嬰堂、惠民藥局,下令撥款修繕道路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