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不缺人,那人去哪?”老農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村頭,那個貼著招工簡章的大喇叭柱子。
從上個月開始,喇叭里每天都循環播報,廣東那邊新開的幾百家工廠在招人,管吃管住,每個月還能有三十塊錢的工資寄回來。
村里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差不多走了一半。
以前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地,就是農民的命根子。
離開土地,人吃什么,喝什么?
可現在,村里那幾口大糧倉,已經塞得快要滿出來了。
自留地里產的糧食,家里人都吃不完,只能拿去鎮上換點布票。
老農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嗆得他咳嗽了幾聲。
最后,他站起身,從里屋的炕席底下,摸出了一個被布層層包裹的小包。
打開來,是幾張帶著體溫的票子。
一塊的,兩塊的,疊得整整齊齊。
他沒說話,只是把錢和那個裝滿糧食的袋子,一起塞進了女兒的懷里。
王秀英看著父親轉身進屋的背影,眼眶一下子紅了。
嗚!
綠皮火車噴出長長的蒸汽白霧,緩慢而堅定地駛離站臺。
王秀英趴在車窗上,看著那個小小的村莊從視線中消失,車廂里到處都是和她年齡相仿的年輕人。
他們的臉上全是對未來的迷茫還有憧憬。
這種場景,發生在這個國家成千上萬個火車站里。
一股由億萬農村過剩勞動力組成的巨大洪流,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向著沿海那些新矗立起來的工業區奔涌而去。
而那些工業區,就是迎接他們的巨大容器。
廣城郊外,一排排嶄新的廠房,沿著新修的水泥路一直延伸到天邊。
經過了余宏改造過的火電站,擁有超超臨界的發電效率,足以讓全世界工程師都瞠目結舌的地步。
這些電力經過變電站、高壓電纜,為這片龐大的工業廠區泵入源源不絕的能量。
王秀英分配到的是一家大型的紡織服裝廠。
當她第一次走進車間時,整個人都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數千臺鷹醬國勝家牌的電動縫紉機,排成一個望不到頭的巨大方陣,噠噠噠的聲音匯成一片金屬的海洋。
明亮的白熾燈光,照得整個車間亮如白晝。
每一個工位上的女工,都穿著統一的藍色工裝,低著頭,專注而高效地完成著手里的動作。
一塊塊藍色的丹寧布料,從她們手中飛速地流過,轉眼就變成了一條條筆挺的牛仔褲。
在這條流水線上,她不再是那個只認識麥苗和紅薯的農村姑娘王秀英。
她成為了四號生產線,第三百七十二號工位。
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用工廠統一發放的飯票,去吃五分錢一份,隨便加米飯的白菜燉肉。
然后在下工后,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八個人一間的集體宿舍里倒頭就睡。
第一個月月底。
王秀英顫抖著接過三十二塊五毛錢工資,她先給自己留下五塊錢伙食費和兩塊錢零用,然后立刻跑到工廠大門口的郵局。
將剩下的二十五塊錢,仔仔細細地填上老家的地址,給自己的父親匯了過去。
從郵局走出來,陽光格外的好。
王秀英瞇著眼睛,看著路上一輛輛滿載著印有英文商標集裝箱的卡車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