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面如死灰。
    勾陳大帝的旨意每一個字都化作實質的雷霆,在他神魂深處轟鳴,將他最后一絲僥幸與尊嚴徹底碾碎。
    他還敢有半分遲疑?
    他不敢。
    支撐著殘破仙軀的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李靖失魂落魄地轉過身,目光掃過身后。
    他們是天庭的精銳,是三界的執法者,如今卻是一群斗敗了的喪家之犬。
    “收兵。”
    “回天,請罪!”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殘兵敗將的耳中。
    這一刻。
    天庭的顏面,主帥的威嚴,連同那顆征伐一生的驕傲道心,盡數化作齏粉,隨風飄散。
    興師動眾,耗時年余。
    結果呢?
    損兵折將,連那妖猴的一根毫毛都未曾傷到。
    最終的殘局,竟需要勞動四御之一的勾陳大帝親臨。
    這是恥辱。
    是釘在托塔天王李靖仙途上,永世無法抹去的烙印。
    仙云再度聚攏,卻再無來時那般恢弘浩蕩,只余下殘破與黯淡。
    天庭的兵馬,拖著疲憊與絕望,調轉方向,朝著那高懸九天的南天門,狼狽退去。
    與出征時的繁榮盛景,恍若隔世。
    云端之上。
    勾陳大帝負手而立,身形不動,卻仿佛是這方天地的絕對中心。
    周身繚繞的帝君紫氣與億萬星辰的清輝交織,凝成一件無上道袍,每一縷光華都蘊含著執掌殺伐的無邊威嚴。
    他的目光,先是在滿目瘡痍的花果山停留了一瞬。
    山河破碎,靈脈斷絕。
    隨即,他抬眼望向東方天際。
    在那里,曾有一縷金色的遁光劃破蒼穹,如今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連一絲氣息都未曾留下。
    勾陳大帝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這猢猻,倒真是滑溜得緊。”
    他低聲自語,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波瀾。
    “竟拖家帶口的跑了……”
    語間,是對事實的陳述,而非憤怒或意外。
    可這陳述本身,便代表著事情的走向已經脫離了既定的軌道。
    他心中了然,此事,愈發棘手了。
    一個被預設好命運的棋子,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有了掀翻棋盤的能力。
    “行事果決,手段莫測,還能遮蔽自身與一山生靈的氣息。”
    “難怪李靖的十萬天兵也奈何不得。”
    他神念一動。
    無形的帝威瞬間化作一張覆蓋天地的巨網,朝著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虛空中的每一縷風,大地上的每一粒塵埃,萬事萬物殘留的氣息,都在他的感知中無所遁形。
    花果山上空,那座驚天大陣的兇煞戾氣正在天道法則的修復下飛速消散。
    但消散的只是表象。
    陣法核心處,那一絲絲亙古不滅,殺伐決絕的道韻,卻瞞不過他這位執掌天地兵戈的帝君。
    那是屬于上一個時代,屬于某個早已被埋葬的教派的獨特印記。
    十絕陣。
    他的眸光深處,閃過一絲冷冽。
    緊接著,另一股氣息被他精準地捕捉。
    那是一股磅礴浩瀚,充滿了原始與野性的妖氣,雖然竭力隱藏,卻依舊在天地間留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痕跡。
    “果不其然,那頭牛妖也牽扯進來了。”
    勾陳大帝的思緒如電光石火般運轉。
    “玉帝所料不差。”
    “定有截教余孽在背后推波助瀾。”
    他瞬間將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一切的謎團豁然開朗。
    “否則,區區一只石猴,縱有天生靈慧,又如何能在短短時日之內,布下這等連大羅金仙都要退避三舍的十絕大陣?”
    孫悟空是誰?
    一個從孕育之初,一舉一動便在天庭諸神視線之下的工具。
    一塊被安排好命運,注定要掀起一場風波,最終皈依佛門的頑石。
    它的一切軌跡,都被洞悉,被布局。
    如今驟然生變,為何?
    答案只有一個。
    有棋手之外的存在入了局,親手撥亂了這盤早已注定結局的棋!
    勾陳大帝的目光變得愈發深邃,仿佛能洞穿時間長河,看到那隱藏在幕后的身影。
    “是那牛妖前來接應,以大法力將整座花果山的生靈盡數挪移帶走。”
    他的神念順著那妖氣殘留的痕跡,一路追溯。
    最終,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一個方向。
    一個即便是在三界之中,也堪稱禁忌的去處。
    黎山!
    “是了,也只有那條路可去。”
    他的嘴唇輕啟,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周遭的星光都為之微微一滯。
    勾陳大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疊疊的無盡虛空,越過南贍部洲,最終落在了西牛賀洲境內,那片終年被云霧籠罩,不顯于世的神秘仙山福地之上。
    黎山。
    以及,黎山上的那位。
    即便是以他四御大帝的尊崇地位,在念及那個名字時,也覺得有些棘手。
    那不僅僅是一個名字,更代表著一段塵封的歲月,一樁牽連甚廣的因果。
    封神舊事。
    截教余蔭。
    那是一場幾乎將洪荒打碎的曠世大劫所遺留下的最深創口。
    非到萬不得已,天庭、佛門,三界任何一方的巨擘,都不愿輕易去觸碰那道尚未愈合的傷疤。
    但此刻,玉帝的法旨已下。
    天庭的顏面在三界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只猴子踩在腳下。
    此事,絕無可能就此作罷。
    “罷了……”
    勾陳大帝輕輕搖頭,那細微的動作,卻仿佛卸下了某種無形的枷鎖。
    他周身的帝威不再內斂,開始如潮水般向外擴散,愈發浩蕩磅礴。
    整個天地的法則,都在為他的意志而顫抖。
    “既如此,朕便親自去那黎山走一遭。”
    “看看她,究竟是何態度!”
    話音落下。
    天地為之響應。
    勾陳大帝的身影一步踏出,便已在萬里之外,朝著西牛賀洲的方向,破空而去。
    他的威壓已然收斂,沒有刻意釋放。
    可那無上尊貴的帝君氣機,依舊讓途經之地的萬千生靈,本能地俯首,屏息。
    山中走獸伏地,不敢抬頭。
    林間飛鳥墜枝,不敢啼鳴。
    江河之水,都為之停滯了一瞬的奔流。
    天地,一片死寂。
    只為恭送一位無上大帝的駕臨。
    與此同時。
    西牛賀洲地界。
    一道刺目金光撕裂高天。
    空間在金光之前劇烈扭曲,又在它之后倉皇彌合,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金光驟然一斂,凝固成一個身影。
    孫悟空霸氣側漏的模樣顯露出來,他渾身金毛在罡風中微微拂動,腳下空無一物,卻站得穩如泰山。
    他隨手拍了拍身上那并不存在的塵土,動作透著一股渾然天成的灑脫。
    金色的眼瞳眨動,瞳孔深處有符文生滅,好奇地掃視著這片全新的天地。
    此地的山巒走勢雄奇,一道道靈氣凝成實質的白練,纏繞在山腰之間,聚而不散。
    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單純的靈氣,而是一種更為古老、更為蒼茫的韻味,每一次呼吸,都讓他的法體感到一種源自遠古的厚重。
    這等氣象,遠非他所出身的東勝神洲可以比擬。
    僅僅過了數個呼吸。
    遠方的天際線才遲遲傳來一陣沉悶如雷的轟隆巨響。
    一團厚重無比的妖云,正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氣喘吁吁地追趕而來。
    妖云之上,牛魔王龐大的身軀轟然落下,踩得云頭劇烈翻涌,幾乎潰散。
    他粗壯的牛鼻里,噴出兩道長達數丈的熾熱白氣,將前方的空氣都灼燒得扭曲起來。
    顯然,這一路不計代價的追趕,已經耗盡了他這位妖王大圣的絕大部分心力。
    “賢弟,你這縱地金光……也太快了!”
    牛魔王的聲音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
    他看向前方那個氣定神閑,連衣角都未曾凌亂的孫悟空,一雙巨大的牛眼里,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
    他無法理解。
    想他堂堂牛魔王,成名數百年,一身遁法神通,在三界妖族之中也是排得上號的存在。
    今日,他竟被一個修為境界遠不如自己的猴頭,在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速度上,碾壓得如此徹底,如此狼狽。
    顏面何存?
    孫悟空見狀,嘿嘿一笑。
    “牛大哥,承讓,承讓。”
    “俺老孫也是剛練熟不久,沒太把握好速度,一不小心就跑快了點。”
    牛魔王聽到這話,胸口猛地一滯,一股氣血直沖腦門,差點當場噴出一口老血來。
    剛練熟?
    沒把握好?
    這說的是猴話嗎!
    他攥緊了比沙包還大的拳頭,骨節發出咯咯的爆響,但最終還是強行將這股憋悶壓了下去。
    他知道,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牛魔王粗壯的手臂抬起,蹄形的指頭指向下方那片云霧繚繞、道韻流轉的山巒。
    他臉上的所有情緒在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比的肅穆,甚至是一種發自神魂深處的恭敬。
    “賢弟,你看,前方便是萬壽山再往西的黎山地界了。”
    “圣母道場,便坐落在那山巒深處。”
    “從這里開始,我等必須徒步上山,以示敬意,萬萬不可再施展任何遁術,以免沖撞了圣駕。”
    孫悟空聞,臉上的嬉笑之色也緩緩收斂,點了點頭。
    其實,不用牛魔王提醒,他已經感受到了。
    前方那片山巒早已不是尋常的山景。
    看似寧靜祥和,實則每一塊巖石,每一株草木,都暗藏著玄妙的陣紋。
    無數法則絲線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天網,籠罩著整片地域。
    更有一種宏大而淡漠的意志,如同一雙無形的眼睛,注視著一草一木,一沙一石,讓任-->>何窺探者都自心底生出無法抗拒的敬畏。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按下云頭,身形飄落。
    牛魔王落地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整理自己的衣冠,將那身威武的鎧甲撫平,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茍。
    他面對山巒的方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