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掙扎:“況且,劉靖此人,以仁德之名立身,又是漢室宗親。”
“幾番共事,對方皆依我等之計行事,若如此行事,與危全諷那等背信棄義之輩,又有何異?”
陳象看著自家這位心存善念的主公,心中長嘆一聲。
這仁德,在太平盛世是美德,在如今這人吃人的亂世,卻是最致命的軟肋。
他沒有直接反駁,只是平靜地問了一句:“殿下,饒州富庶,您覺得,劉刺史會不心動?即便劉刺史品行高潔,有君子之風,可他麾下那萬余嗷嗷待哺的虎狼之師,他們……也講君子之風嗎?”
這句話,比任何長篇大論都更有力量。
鐘匡時臉上的那絲苦笑瞬間凝固。
他想到了那些在戰場上如狼似虎的士兵,想到了他們對土地和財富最原始的渴望。劉靖可以講仁德,但他的部下需要封賞!
一股寒意從他心底升起,讓他悚然一驚。
他明白,自已若是不去,劉靖為了安撫部下,也只能“笑納”饒州。
屆時,他鐘匡時不僅失了土地,更失了主動權,里外不是人!
“先生……說的是。”
鐘匡時頹然坐下,方才的喜悅蕩然無存,只剩下對這殘酷現實的深深無力。
他再不敢有半點遲疑,立刻下令:“來人!快!去府庫,將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給我裝上三十車!”
他急急忙忙地在堂中轉了兩圈,最后指著一名最信任的王府幕客,孫遠。
“你!立刻帶上禮物,趕往饒州!務必,務必將本王的意思,傳達給劉刺史!”
王府幕客孫遠領命之后,不敢有絲毫耽擱。
三十輛大車滿載金銀綢緞,在數百名王府衛隊的護送下,浩浩蕩蕩地駛出了豫章郡。
剛出城時,孫遠的心情是沉重而屈辱的。
他主公乃是堂堂鎮南軍節度使,名義上的江西之主!
如今卻要像一個下屬去拜山頭一樣,給一個僅僅占了一州之地的“劉刺史”送上厚禮。
這趟差事,在他看來,憋屈至極。
然而,當車隊行進了兩日,渡過鄱江,正式踏入饒州地界后,孫遠臉上的那份憋屈,開始一點點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喻的驚異。
路,不一樣了。
從洪州到饒州邊境,一路行來,官道上隨處可見因戰亂而廢棄的村莊和無人耕種的荒地。
可一進入饒州,官道兩側那些被戰火破壞的路段,竟然已經有民夫在修補!
更讓他心驚的是,在那些修路民夫的不遠處,總有那么一小隊一小隊的士兵,持戈而立。
他們不是在監工,而是在……
放哨!
在保護!
車隊繼續前行,路過的田野里,竟然出現了農人躬身勞作的身影。
時已近初夏,農時何其寶貴。
可是在洪州左近,因為擔心亂兵和盜匪,根本沒有多少農人敢遠離城池下地。
而在這里,他們卻敢!
孫遠忍不住叫停了車隊,派人上前詢問。
一名正在田間歇息的老農,看到他們這支裝備精良的隊伍,眼中雖有畏懼,卻沒有像洪州百姓那樣的驚惶和麻木。
“老丈,你們……不怕兵禍嗎?”
那老農擦了把汗,指了指遠處的山崗,那里,隱約能看到一面劉字旗在飄揚。
“怕啥?劉刺史說了,只要有他的人在一天,就保我們一天安穩。”
“前兒個還有一伙從山里跑出來的賊匪,沒等靠近村子,就被巡邏的官爺們給砍了腦袋,掛在路口呢。”
老農的語氣很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這平淡的話語,聽在孫遠耳中,卻不亞于一聲驚雷!
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心驚。
他看到,沿途的市鎮已經恢復了基本的交易,雖然物資匱乏,但至少有了生氣。
那些劉靖麾下的士兵,軍容嚴整,秋毫無犯。
饒州百姓的臉上,雖然還帶著戰亂后的疲憊和貧窮,但他們的眼睛里,沒有了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那是一種……有了盼頭的眼神。
孫遠坐在馬車里,久久無。
他忽然覺得,自家主公那句“劉靖乃仁德君子”,或許不是天真,而是看到了更深的東西。
能打贏仗的猛將,這世上不少。
可打贏了仗,不急著慶功享樂,而是第一時間安撫百姓、恢復生產、整肅軍紀的……
這樣的人,真的是一個可以靠金銀珠寶就能“喂飽”的嗎?
孫遠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這趟差事,比他想象中,要難上一萬倍。
……
與此同時。
饒州,鄱陽郡。
劉靖正為前饒州刺史盧元峰,修建祠堂。
盧家在江西士林中本就是聲名顯赫,盧元峰在任時,更是勤政愛民,深受百姓愛戴。
如今,劉靖要為這位慘死于危仔倡之手的清官立祠,消息一出,整個饒州的百姓與讀書人,無不交口稱贊。
“劉刺史仁義啊!”
“是啊!盧公慘死,總算有人為他討還公道了!”
在劉靖的督促下,只用了短短幾日,祠堂便修建完畢。
落成之日,劉靖親率麾下一眾新晉官員,以及郡城內有頭有臉的士紳大族,前往城外祭拜。
祠堂建得并不奢華,青磚黛瓦,一派肅穆。
新砍的梁木還散發著淡淡的松香,與繚繞的香火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莊嚴的氣息。
祠堂前,早已是人山人海。
站在最前面的,是郡城內的士紳大族。
他們穿著體面的綢衫,神情肅穆,跟在劉靖身后,一絲不茍地行著禮。
只是在他們低頭或轉身的瞬間,眼神中會流露出一絲復雜的審視。
他們是來捧場的,也是來觀察這位新主人的。
張敬修也赫然在列,不過對于他而,眼前這位年輕人早已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而在他們身后,則是黑壓壓一片的百姓與讀書人。
他們有些衣衫襤褸,面帶菜色,卻站得筆直。
他們的眼神,沒有士紳們的復雜,只有最純粹的情感。
悲痛、感激,以及一種幾乎要溢出眼眶的期盼。
劉靖身著素服,神情肅穆地完成了祭拜。
隨后,為首的孝子,盧綰,身披麻衣,緩緩走出。
她神情肅穆,在上完一炷香后,緩緩轉身,對著劉靖,當著所有人的面,盈盈一拜。
那纖弱的身影,在風中微微顫抖,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劉刺史仁德,民女……感激不盡。”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劉靖連忙上前一步,親手將她扶起,聲音溫和卻充滿了力量。
“盧娘子不必如此。本官對盧刺史敬仰久矣,他勤政愛民,乃我輩楷模。”
“如今盧刺史慘遭危仔倡那等逆賊毒手,本官亦深感痛心。”
“立祠之事,不過是本官力所能及的微末小事,不足掛齒。”
他扶著盧綰,目光卻掃過在場所有的百姓與士子,聲音陡然變得鏗鏘有力!
“你且寬心!”
“本官在此立誓!不破信州,誓不罷休!”
“定要手刃危仔倡那個人面獸心的逆賊!”
“為你,為盧刺史,也為所有死于兵災的饒州百姓,討回一個公道!”
話音落下,石破天驚!
祠堂前,陷入了一瞬間的死寂。
人群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猛地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地嘶吼道:“請刺史為我們做主啊!”
“請刺史為我們做主!”
“誓死追隨刺史!”
一個人的吶喊,變成了十個人,一百個人,最終匯成了一場真正的山呼海嘯!
那聲音里,有仇恨,有期盼,更有將身家性命托付于一人的決絕!
人群之中,青陽散人看著被萬民擁戴的劉靖,看著那一張張激動到漲紅的臉龐,眼神中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與敬畏。
這番手段……
這番對人心的掌控……
當真……當真令人嘆為觀止!
僅僅一座祠堂,幾句承諾,便將盧家的聲望,百姓的仇恨,士林的期盼,盡數化作了自已的聲望與根基。
今日過后,主公之名,在整個饒州,不,在整個江西,必將再上一個臺階!
青陽散人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看著劉靖的背影,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便是開創之主的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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