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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這個藩鎮過于兇猛 > 第319章 試探

                第319章 試探

                一張張粗糙簡陋的圖紙,如涓涓細流般被送回中軍大帳,由專門的文吏進行整理、比對、匯總,最終拼湊成一幅越來越詳盡、越來越精準的弋陽城防全圖。

                與此同時,數萬隨軍民夫被組織起來,在營地后方的林地里大興土木。

                震天的砍伐聲中,一棵棵巨大的原木被放倒,運回營中。在工匠營的指揮下,民夫們開始熱火朝天地建造云梯、沖車,以及一種高達數丈、形如怪獸的巨型移動箭樓——巢車。

                整個大營于沉默之中,悄然磨礪著自已的爪牙,等待著一擊致命的時刻。

                八月十八。

                黃歷上書:秋高氣爽,天干物燥,宜動土,宜出兵。

                卯時剛過,天色蒙蒙亮,沉寂了數日的劉靖大營,營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轟然大開。

                “轟隆隆……”

                大地開始發出輕微的震顫,仿佛被這頭醒來的巨獸攪動了睡夢。

                袁襲一馬當先,玄甲黑馬,率領著整整一千名黑甲騎兵如黑色的潮水般奔涌而出。

                他們并未集結成適合沖擊的密集陣型,而是在沖出營門后,迅速以十人為一隊散開,化作上百股黑色的溪流,朝著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如同撒出去的無數眼睛和耳朵,警戒著大軍的四方。

                緊隨其后,是軍主病秧子率領的“火熾軍”。

                五千名步卒排著整齊的隊列,邁著沉穩得令人心悸的步伐,在曠野上緩緩展開,最終形成一個巨大的方陣。

                刀槍如林,甲光耀日,一股冰冷而慘烈的肅殺之氣,直沖云霄。

                再之后,是數千名被征募的民夫。他們推著數十架高大的云梯、沉重的撞木沖車,以及三座如同移動堡壘般的巢車,緩慢而堅定地向前推進。

                高坡之上,劉靖端坐于紫錐馬上,身旁是季仲、莊三兒等一眾高級將領。

                他平靜地注視著自已的大軍如同精密的器械般,一絲不茍地展開部署,眼神古井無波。

                “傳令。”

                劉靖緩緩抬起手。

                “擂鼓!”

                “咚!咚!咚!”

                三通鼓罷,雄渾的戰鼓聲如雷,響徹云霄,驅散了清晨的薄霧。

                但劉靖的下一道命令,卻讓身旁的季仲臉色陡然微變。

                “命病秧子,率‘火熾軍’第一、第二都,以云梯、沖車,試探性攻擊弋陽南門。以一炷香為限,無論戰果如何,即刻鳴金收兵!”

                “主公!”

                季仲忍不住,策馬上前一步,他壓低了聲音,但語氣中滿是急切與不解,“弋陽城防堅固異常,更有聞所未聞的雙層甕城。此番強攻,無異于驅使弟兄們拿血肉之軀去填那無底的深淵!我軍兵力本就寶貴,何以……”

                他想說“何以如此草率行事”,但話到嘴邊,看著劉靖那張不起波瀾的側臉,終究是沒敢將這句冒犯之語說出口。

                劉靖沒有看他,目光依舊如鐵,牢牢鎖定著遠方那座如同巨獸般蟄伏的堅城。他的聲音平淡如水,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冰冷。

                “季將軍,你以為,我是在讓他們去送死嗎?”

                季仲心頭一滯,吶吶無。

                “不。”

                劉靖緩緩搖頭,語氣中透著一種極致的冷靜:“我是在讓他們用命,去為我探明這座堅城的‘虛實’!”

                “虛實?”

                季仲咀嚼著這個詞,眼神從最初的疑惑不解,漸漸轉為一絲恍然。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臉色也隨之變得愈發凝重起來。

                劉靖的聲音繼續傳來,每一個字都冰冷無比,剖析著戰爭最殘酷的本質。

                “我要知道,敵軍城頭箭陣的疏密緩急,能支撐幾輪齊射而不至力竭!”

                “我要知道,他們那些用以守城的床弩,究竟藏于何處的角樓,其弩箭所不能及的‘死地’,又在何方!”

                “我還要知道,城頭的滾石檑木,儲備到底有幾許?城中的后援兵馬,聞鼓而動,需幾時才能登上城墻增援!”

                “這些底細,斥候在城外用眼睛是看不出來的,守將危固更不會傻到貼一張告示來告訴我們。所以,只能用人命去試,用我麾下將士的鮮血,去逼他把所有的看家本領,都一一亮出來給我們看!”

                “用數百人的傷亡,換取一份精準無誤的城防脈絡,徹底摸清這座‘鐵殼’的每一寸構造,為我們真正的總攻掃清所有未知的兇險。”

                “季將軍,你告訴我,此計得失如何?”

                季仲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看著遠處那些即將沖鋒陷陣的士卒,心中充滿了一位老將對袍澤的不忍,但他的理智卻在瘋狂地告訴他,主公是對的。

                這,才是戰爭。

                無情,而又無比真實。

                劉靖不再解釋,再一次抬起了手。

                “攻城!”

                “咚!咚!咚!咚!咚!”

                沉悶而急促的戰鼓聲中,早已列陣待命的“火熾軍”第一、第二兩個戰都,在軍主病秧子的帶領下,爆發出了震天的怒吼。

                “風!風!大風!”

                他們扛著簡陋的云梯,推著同樣簡陋的沖車,如同義無反顧撲向山火的飛蛾,決絕地沖向了那座注定要吞噬無數生命的死亡甕城。

                城墻之上,危固看著下方黑壓壓發起沖鋒的劉靖軍,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殘忍的冷笑。

                “來得好!傳我將令,弓弩手預備!待敵軍入三百步,給老子狠狠地打!”

                一瞬間,箭矢如飛蝗,滾石如暴雨。

                慘叫聲、兵刃碰撞聲、重物砸入人體的悶響、血肉被撕裂的聲音,在弋陽城下交織成一曲來自九幽地獄的血腥樂章。

                高坡之上,劉靖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一炷香的時間,對于攻守雙方的將士而,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當香頭燃盡,青煙散去。

                “鳴金!”

                “當!當!當!”

                清脆急促的鳴金聲響起,還在甕城之下苦苦支撐、浴血奮戰的“火熾軍”士卒,如聞天籟,如蒙大赦。

                他們立刻在各自軍官的嘶吼指揮下,互相交替掩護,如同退潮的潮水般,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撤了下來。

                軍主病秧子,那個平日里看起來文弱不堪、仿佛風一吹就會倒的男人,此刻渾身浴血,宛如從血池中撈出。

                他身上的寶鎧被劈開了數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露出了里面同樣被劃破的厚實襯甲。

                他沒有立刻后退,反而在鳴金聲中發瘋似的沖回甕城門口,從堆積如山的尸體堆里,硬生生拖出兩名尚有氣息的袍澤,一手一個,如同提著兩個稻草包,硬生生扛在肩上,走在撤退隊伍的最后。

                他的一雙眼睛血紅,死死地盯著城頭,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要將那座城池的模樣,連同每一個守軍的面孔,都深深地刻進自已的骨頭里。

                城墻上的危固見狀,先是一愣,隨即心中涌起一陣抑制不住的狂喜。

                自已的“堅城之策”果然有效!

                劉靖軍攻勢雖猛,卻連外甕城的城門都未能撼動分毫!

                但他沒有笑出聲,反而眉頭緊鎖。

                他身旁的將領們則已按捺不住,紛紛開口恭維,認為劉靖是畏懼于弋陽的堅城,初戰受挫,銳氣已失,不敢再戰。

                “不對勁……”

                危固擺手制止了眾人的吹捧,低聲自語。他死死盯著下方雖然狼狽不堪、但撤退時陣型不亂、甚至還有余力搶救傷員的劉靖軍,眼中閃過一絲濃重的疑慮。

                “劉靖此人,用兵詭詐,絕非魯莽之輩。只攻一炷香便倉皇退兵……這絕不是攻城的章法。他到底在圖謀什么?”

                一股莫名的不安,如同毒蛇般悄然涌上心頭。

                他立刻對副將下令:“傳令下去,全軍不得有絲毫懈怠!今夜巡邏的士卒加倍,尤其是西門和北門方向!我倒要看看,他劉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然而,在劉靖的中軍高臺上,氣氛卻緊張而有序,與城頭的混亂嘲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里沒有喧嘩,只有壓抑的喘息聲、低沉的匯報聲,以及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高臺中央,并非只有一張沙盤,而是被清晰地分成了三個區域。

                從戰場上撤下來的低級軍官和幸存的斥候,并不會直接沖到劉靖面前,而是根據他們手臂上綁的不同顏色的布條,被親衛迅速引導至不同的區域。

                手臂上綁著紅布條的,負責向一名專職的參軍文吏,匯報敵軍箭矢、滾石、檑木、火油等守城器械的使用情況和消耗程度。

                綁著黃布條的,則向另一名文吏匯報敵軍床弩、投石機等重型軍械的準確位置和發射的間隔。

                而綁著黑布條的,則負責匯報敵軍兵力的調動路線、將領旗號的方位等動態訊息。

                每一條用鮮血換來的訊息,都由專門的文吏用炭筆迅速記錄在廉價的麻紙上,再由一名總覽全局的參軍校尉,快步走到中央那巨大的沙盤和輿圖前,將代表著不同訊息的各色小旗,精準無誤地插在相應的位置上。

                那座原本在眾人眼中充滿未知與兇險的弋陽堅城,在劉靖的眼中,正被這套高效得近乎冷酷的訊息收集之法,一點一點地剝去堅硬的外殼,露出其內里所有的構造、脈絡與弱點。

                “稟報!南門東側第三座箭樓,查明有重型床弩三架!其兩次齊射之間,約夠我軍精銳步卒推進五十步!”

                “稟報!敵軍第一波箭雨覆蓋范圍,最遠可至三百二十步,其后漸稀!”

                “稟報!甕城之內確有伏兵,約一個都的兵力!觀其甲胄,皆為皮扎甲,手持長槍,應是危氏嫡系精銳!”

                “稟報!城頭滾石儲備充足!西側城墻垛口后,可見大量火油壇!”

                一條條血淋淋的訊息,被迅速地標注在巨大的沙盤和輿圖之上,讓那座城池的防衛力量,變得清晰可見。

                山坡下的傷兵營里,哀嚎聲此起彼伏,與高臺上的冷靜肅穆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十九歲的“火熾軍”新兵王二蛋,正哆嗦著一雙手,幫同鄉包扎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傷口。

                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還不住地回蕩著城頭滾石砸碎同伍戰友頭顱時的那聲悶響。

                “二蛋哥……咱們……咱們這是為啥啊?”

                那名年輕的同鄉疼得齜牙咧嘴,聲音里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化不開的迷茫。

                “就這么沖上去一小會兒,就死了那么多人……”

                王二蛋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他也不懂。

                他只知道,沖上去,然后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

                就在這時,一股濃郁得讓人直吞口水的肉香飄了過來。

                一名伙夫推著一個巨大的木桶,扯著嗓子高聲喊道:“刺史大人有令!凡今日攻城者,無論傷殘,皆賞肉湯一碗,干餅三個!陣亡的弟兄,撫恤加倍,家里的老人孩子,由刺史府養著!”

                王二蛋看著自已碗里那塊肥得流油、燉得爛熟的豬肉,又看了看周圍那些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狼吞虎咽的袍澤,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不懂什么叫“探虛實”,但他知道,在這里,把命交出去,主公是認賬的。

                流了血,就能吃上平日里過年都吃不著的肉;若是死了,家里人就有了一條活路。

                就在他埋頭大口喝湯時,一名身穿青色吏袍、手持竹簡和炭筆的文吏走到了他身邊,聲音清晰,不帶一絲感情:“姓名,所屬部隊,籍貫。”

                王二蛋愣愣地回答:“王二蛋,火熾軍第三都,績溪縣人士。”

                那文吏飛快地在竹簡上記錄著,然后抬頭道:“此戰奮勇,記小功一次,賞錢五十文,隨下月軍餉一同發放。”

                “同伍陣亡的趙大牛,撫恤文書已在草擬,三日之內便有信使快馬送往其家中,并由績溪縣衙專人負責其父母妻兒的安頓事宜。你可放心。”

                說完,那文吏便轉身走向下一個傷兵,重復著同樣的問話和記錄。

                王二蛋捧著溫熱的肉湯,看著那文吏一絲不茍的背影,心中受到的震撼,遠比那碗肉湯來得更加猛烈。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在這里,他們這些大頭兵的每一滴血,都被算得清清楚楚,落到了實處。

                這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語,都更能讓他安心。

                ……

                高臺之上,看著那些被抬下來、哀嚎不止的“火熾軍”士卒,季仲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眼角依舊忍不住劇烈地抽搐。

                他走到劉靖身側,聲音沙啞地開口:“主公,此戰雖探得城中虛實,然士氣……恐有折損。兵者,氣也。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如此驅使,弟兄們心中,難免會生出怨氣。”

                劉靖的目光終于從那插滿了各色小旗的沙盤上移開,落在他身上,眼神平靜無波:“一時之氣,可鼓不可泄,這個道理我懂。但季將軍,你要明白,我軍的根基,不在于一時的士氣高低,而在于他們所有人都清楚,為何而戰。”

                “他們知道,打下這江西之地,他們就能分到田地;他們知道,他們的妻兒老小,能在我治下安穩度日,不必再受豪強欺壓。所以,他們信我。”

                “他們會明白,今日流的這些血,是為了明日總攻之時,能少流十倍的血。這點怨氣,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仗就能徹底消解。但一份錯漏百出的城防圖,卻會讓我們全軍覆沒在這堅城之下。”

                劉靖說完,目光轉向另一側早已摩拳擦掌、按捺不住的莊三兒。

                “莊三兒。”

                “末將在!”

                莊三兒立刻上前一步,他那雙銅鈴般的大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劉靖的聲音依舊平淡如初:“今夜子時,你率軍用同樣的方法,‘試探’一次西門。”

                莊三兒臉上的興奮之色瞬間凝固了。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遠處傷兵營里那些傷亡慘重的“火熾軍”士卒,喉嚨滾動了一下,發出一個干澀的聲音,甕聲甕氣地問道:“主公……也是……一炷香?”

                “也是一炷香。”

                劉靖不帶任何感情地點了點頭。

                莊三兒的拳頭猛然攥緊,指節捏得發白。

                他不像季仲那樣懂得那么多謀略大道理,他只知道讓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已的弟兄們去白白送死,比拿刀子割他的肉還難受。

                但他沒有質疑,沒有爭辯,只是用一種近乎嘶啞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領命!”

                說完,他猛然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

                待莊三兒走后,一直沉默不語的袁襲才輕聲開口問道:“主公,白日已于南門探明其守備之法,為何還要在夜間再攻西門?若是為了迷惑敵軍,使其疲于奔命,似乎……有些得不償失。”

                劉靖嘴邊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迷惑?不,我不是要迷惑他,我是要讓他‘安心’。”

                袁襲一愣,顯然沒有跟上劉靖的思路。

                劉靖伸出手指,在沙盤上南門和西門的位置分別點了點,解釋道:“白日攻南,夜間攻西,會讓守將得出一個結論:我劉靖攻勢雖猛,卻章法散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完全是在徒勞地消耗兵力。”

                “他會因此而更加堅信自已的‘堅城之策’是正確的,從而變得更加傲慢和懈怠。”

                “更重要的是。”

                劉靖的眼中閃過一絲狐貍般的狡黠:“我要看看,他從南門抽調兵力增援西門,需要多久。我還要看看,夜間他的兵力調動,與白日有何不同。”

                “我要用這兩次看似毫無關聯的試探,畫出他整座城池的兵力流轉圖!”

                “然后,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最意想不到的時辰,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

                而在數百里之外的鄱陽湖畔,一座被重兵把守的秘密船塢之內,卻是燈火徹夜通明,人聲鼎沸。

                赤著上身、渾身肌肉虬結如同鐵塊的甘寧,正雙目赤紅地對著一張巨大的圖紙咆哮:“快!再快一點!所有人都給老子動起來!龍骨的接口處,必須用三重卯榫加固!主公說了,這船不僅要跑得快,更要能撞!”

                “老子要開著它,把危全諷水師那些破船,全給撞成一堆碎木片!”

                數百名從各處搜羅來的頂尖工匠,在震天的號子聲中,正圍繞著一具已經初具雛形、遠比尋常走舸戰船更為龐大、更為猙獰的船體骨架揮汗如雨。

                時間,是他們唯一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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