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崔家,與往日的清冷莊重截然不同。
這座矗立在江南水鄉之間、占地百畝的巨大府邸,今日徹底褪去了往日的肅穆,換上了一身節慶的盛裝。
府邸正門大開,朱漆大門上懸掛著巨大的雙喜剪紙,門前鋪著嶄新的大紅地毯,一路從府內延伸而出,跨過石橋,越過河岸,直鋪到寬闊的官道盡頭。
門前那條平日里只有畫舫、漁船經過的清澈河道,此刻幾乎被各式各樣名貴的烏篷船、畫舫、樓船堵塞。
船上皆張燈結彩,人影晃動。
而另一邊的官道上,裝飾華麗的馬車更是排起了長龍,一眼望不到邊際。
門內,更是人聲鼎沸,衣香鬢影。
偌大的前廳與兩側的偏廳、花廳,早已被從江南各地聞訊趕來的賓客擠得滿滿當當。
這些人,無一不是跺一跺腳便能讓一方水土震三震的人物。
有的是吳郡顧氏、陸氏這樣的江南舊姓豪門代表,有的是潤州、常州等地的刺史長史,有的甚至是朝中某些高官派來的心腹家臣。
他們一個個衣著華貴,氣度不凡,三五成群,端著酒盞,談笑風生。
空氣中,上等龍涎香的淡雅、美酒佳肴的醇厚、以及仕女們身上名貴香料的氣息混合在一起,伴隨著后院隱約傳來的絲竹管弦之樂,交織成一曲極致奢華的交響。
傳承數百年的頂級門閥——清河崔氏的豪門底蘊,在這一刻,展露無遺。
家主崔瞿,今日穿著一身嶄新的絳紫色壽字紋錦袍,滿面紅光,精神矍鑠。他身邊緊緊跟著一個粉雕玉琢、約莫五六歲的小男童,在川流不息的賓客間游走寒暄,應付自如。
這個小男童,便是他前不久剛從五房的旁支中過繼而來,以承大宗的嗣子,崔遠。
于世家而,宗祧傳承,重于一切。
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后”,指的并非僅僅是血脈的延續,更是宗祠祭祀的香火不絕,與家族名望的代代相承。
大宗無嗣,便需從血緣最近的旁支中,擇一聰慧伶俐的子弟,通過“立嗣”這一莊嚴的儀式,將其身份從法理上的“侄”變為“子”,正式接入大宗的譜系。
從此,這孩子便與原生父母在禮法上脫離關系,專奉嗣父嗣母,承其家業,繼其香火。
這既是延續家族的必要手段,也是維系整個宗族向心力的關鍵一環。
崔瞿將自已的孫女崔鶯鶯遠嫁給一個被無數舊世家視為“寒門武夫”的劉靖,以此為家族博一個滔天前程,這本身就是一場賭上家族百年氣運的豪賭。
而立嗣,就是他為這場豪賭買下的另一重保險。
他要用這種方式,對所有依附于崔家的旁支、故舊、門客,做出一個無聲的宣告。
清河崔氏的根基穩固,后繼有人,崔家這面大旗,永遠不會倒!
此刻,他牽著世子崔遠的手,游走于賓客之間。
那孩子雖年幼,但面對一眾氣度不凡的達官顯貴,卻無絲毫怯場,每當崔瞿介紹時,他便會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安,口齒清晰,舉止有度,引得一片贊嘆之聲。
此刻,他正牽著嗣子崔遠的手,走到潤州刺史府的長史李國安面前。
李國安端著酒盞,滿眼艷羨地看著崔遠,由衷贊嘆道:“崔公好福氣啊!這孩子小小年紀便有這般氣度,眼神清正,舉止沉穩,日后必是人中龍鳳,崔家大宗,后繼有人矣!”
崔瞿聞,只是含笑撫須,卻并不接話,反而饒有興致地看著身邊的崔遠,似乎在考驗他如何應對。
只見那年僅五六歲的崔遠,沒有絲毫孩童的羞怯,他向前邁出小半步,對著李國安,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叉手禮,身子站得筆直,不卑不亢。
他的目光清澈,帶著一絲孩童的好奇,打量了一下李泰官服上的紋飾,然后才脆生生地開口。
“李伯伯安好。”
他的聲音清亮,吐字清晰:“太爺爺教誨,待客須有禮。阿遠年幼,若有失禮之處,還望伯伯海涵。”
這番話,加上那份從容不迫的氣度,遠超同齡人的知禮和條理,周圍的賓客暗暗稱奇。
李國安更是撫掌大笑:“好!好一個‘待客須有禮’!不在多,貴在知理!崔兄,你這嗣子,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啊!”
“崔老家主,此子眉清目秀,聰慧不凡,日后必成大器啊!”
“是啊,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氣度,不愧是崔氏血脈!”
這份家教和氣度,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這才是百年世家最可怕的地方,他們能將一個五六歲的孩童,打磨成一塊溫潤的美玉。
崔瞿臉上笑意更濃,他拍了拍崔遠的肩膀,這才對李國安笑道:“讓諸位見笑了,小孩子家家,胡亂語罷了。”
嘴上說著“胡亂語”,那股發自內心的驕傲,卻怎么也掩飾不住。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抱持著善意。
李國安,端著一杯琥珀色的美酒,正與崔瞿低聲交談。
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人群角落處的一群年輕人,眉頭微微一皺。
他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對崔瞿道:“崔兄,那邊……吳郡顧家,竟只派了顧修那小輩前來?這……于禮不合吧?”
顧修,乃吳郡顧氏這一代的嫡長孫,在江南年輕一輩中素有才名,堪稱翹楚。
但無論如何,他也終究是個晚輩。
清河崔氏嫁女,聯姻的對象是如今江南勢頭最盛的歙州刺史劉靖。
如此重大的場合,同為江南頂級門閥的顧家,家主或族中長老竟無一人親自到場,只派一個孫子輩的過來敷衍,這其中的輕慢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崔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顧修正被幾個年紀相仿的世家子弟簇擁在中間,他一手端著酒盞,一手搖著折扇,神態倨傲,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譏諷,正與同伴們談笑風生,目光時不時瞥向主廳方向,帶著毫不掩飾的不屑。
崔瞿先是看了眼李國安,又看向顧修,似笑非笑道:“今逢亂世,世道艱險,顧家能派他們這一代的麒麟兒前來觀禮,已是給了老夫天大的面子了。”
他嘴上說著“給面子”,那輕松的語氣,卻仿佛在說一件“今天天氣不錯”般的尋常小事,絲毫沒有被人怠慢的惱怒。
李國安見狀,心中暗嘆一聲。
這崔瞿,真不愧是執掌崔家數十年的老狐貍,城府當真深不可測。
而在另一邊,顧修等人自然也察覺到了崔瞿投來的目光,但他們毫不在意,反而更加張揚。
顧修輕輕晃動著手中的犀角杯,看著杯中清冽的酒液,悠然嘆道:“劉禹錫有詩云‘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本以為這只是前人詩句中的感慨,未曾想,今日竟能親眼得見。”
“想那清河崔氏,也曾是‘五姓七望’之首,何等風光。太宗皇帝為皇子求娶崔氏女,都求而不得。”
“如今,竟要上演一出‘附驥尾’的戲碼了。”
他身旁一個面容狹長的青年立刻心領神會,笑著附和道:“修兄此差矣!那劉靖何德何能,也配稱‘名馬之尾’?”
“依小弟我看,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僥幸于饒州下勝了一場,便真以為自已是個人物了。”
“崔家此舉,與孝惠皇帝之時,將公主下嫁給舞陽侯樊噲之流,又有何異?”
“都是自降身份,貽笑大方!”
另一人則裝出扼腕嘆息的模樣,搖頭晃腦地說道:“可惜了,可惜了崔家那位鶯鶯小娘子。據傳出落的國色天香,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此番……唉,只怕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絕代佳人,要對那‘屠狗之輩’撫琴了。”
“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啊!”
顧修聽著同伴們的附和,臉上的笑意更濃,他呷了一口酒,聲音中帶著一絲源自江南士族骨血深處的傲慢。
“說到底,他們清河崔氏,終究是北地來的僑姓,失了根基。想我等吳中顧、陸、朱、張四姓,自永嘉南渡以來,便扎根江南,與國同休。”
“數百年來,早已是此地真正的主人。百年前,他們崔氏的先祖初來乍到,還要在我顧氏門前遞上名帖,求一個安身立命的官職呢!”
這話一出,他身邊的幾個同伴臉上都露出了一絲微妙的表情。
他們心中暗道:這話可就吹得有些過了。
清河崔氏再怎么說也是天下望族,即便南渡之初根基不穩,也不至于淪落到要去顧家門前求官的地步。
但腹誹歸腹誹,他們臉上卻立刻堆起了更加諂媚的笑容。
畢竟,顧修是顧氏嫡長孫,是他們這個圈子的核心,誰會蠢到去當面戳破他的吹噓?
“顧兄所極是!區區僑姓,縱然在北地顯赫一時,到了我江南,是龍也得盤著!安敢與我等江南著姓相提并論!”
“正是!若非我等江南大族于背后鼎力支持,朝廷早已偏安不得,哪還有他們崔氏的立足之地!”
顧修聽著這些吹捧,愈發得意,端起酒杯,仿佛指點江山一般,做出了總結。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崔瞿這老狐貍,終究是老了,眼神不濟了。”
“將家族的未來,將崔氏的明珠,押在一個無根無基的武夫身上,只怕日后,有他追悔莫及之時!”
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府外驟然喧嘩鼎沸!
“來了!來了!”
“是迎親的隊伍!”
“天哪!好大的排場!”
一聲聲驚呼由遠及近,仿佛浪潮般席卷了整個崔府。
前一刻還在各自交談的賓客們,包括方才還在冷嘲熱諷的顧修等人,此刻都再也按捺不住,紛紛放下酒盞,涌向門口和庭院,伸長了脖子向外張望。
只見遠處官道盡頭,一隊赤色的洪流,正浩浩蕩蕩而來。
為首的,是數十名騎著清一色黑色高頭大馬的玄甲騎手。
他們身披厚重的鐵甲,手持長槊,腰挎橫刀,馬鞍一側還掛著勁弓與箭囊。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而極有規律的“嗒、嗒”聲,仿佛敲擊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一股冰冷肅殺的鐵血之氣撲面而來,讓周遭數千賓客的喧鬧聲都為之一靜。
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這絕非尋常的儀仗護衛,而是真正上過戰場、見過血的百戰精銳!
緊隨其后的,是百名吹鼓手,鼓樂齊鳴,聲震四野。
再往后,則是長得望不到頭的聘禮隊伍。
整整一百二十八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每一輛車上都堆滿了用紅綢覆蓋的各色禮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形成一條璀璨的河流。
這等手筆,已非“豪奢”二字可以形容。
當隊伍行至崔府門前,吳鶴年翻身下馬,清了清嗓子,在一片寂靜中,展開一卷長長的禮單,用他那洪亮無比的嗓音,開始高聲唱喏。
“歙州刺史劉公,聘清河崔氏女,行納征之禮!聘禮如下:”
“金,一萬兩!”
“銀,十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