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騎當先,直奔城外深山。
其方向,與那支遠去的送親隊伍,截然相反。
那里,是他最大的倚仗與機密——火藥工坊所在。
……
歙州西南,群山連綿,人跡罕至。
在一處極其隱秘的深山幽谷之中,戒備森嚴,遠非外界所能想象。
這里是劉靖治下最核心的機密所在,山谷外圍數十里,便設有明暗哨卡無數,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皆是由最忠誠的親衛老卒駐守。
劉靖獨自一人,在通過數道關卡的驗明正身后,方才進入谷中。
眼前的景象,讓他微微頷首。
與之前相比,這處山谷的規模擴大了一倍不止。
數十間新建的磚瓦房舍錯落有致,沿著山谷中的溪流排開。
整個工坊被清晰地劃分為幾個區域。
原料區、研磨區、混合區、晾曬區,以及最遠處的成品倉庫,彼此之間以土墻相隔,布局井井有條,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的規劃。
在一片新開辟出的工坊區,幾座新砌的土窯正冒著滾滾濃煙,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燃燒后特有的氣味。
那是新建的硫磺冶煉工坊。
盡管以目前從硫鐵礦中“升煉”的技術,所產的硫磺純度不高,產量也極為有限。
但它的存在,代表著劉靖終于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原料被完全卡脖子的窘境。
他正沿著新鋪就的石子路緩緩前行,思忖著此地的發展,一陣清脆又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刺史!”
一道略顯稚嫩卻充滿驚喜的聲音傳來。
劉靖循聲望去,只見妙夙正提著她那身并不合體的青色道袍的下擺,快步向他跑來。
許久不見,這小道姑似乎長高了不少,身形不再像初見時那般單薄。
原本因長期營養不良而顯得黃蠟清瘦的臉頰,如今有了些許健康的肉感,在山谷陽光的映照下,透出少女特有的紅潤光澤。
見到劉靖,她的臉上滿是不加掩飾的開心。
“刺史,您怎么來了?”
她跑到劉靖面前,微微喘著氣,臉頰紅撲撲的。
“過來看看。”
劉靖的語氣溫和了:“順便,來取一樣東西。”
他沒有急著去詢問產量或是進度,而是在妙夙的陪同下,巡視了一圈工坊。
劉靖看得很仔細,從原料的堆放到匠人的操作,從工房的通風到防火的設施,無一遺漏。
隨后,他信步走進一間靠近溪邊的工棚。
這里是匠人們平日里歇腳和用飯的地方,棚子搭得有些簡陋,里面擺著幾張粗糙的木桌和長凳。
此刻并非飯點,棚內只有寥寥幾人。
劉靖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靜地坐了下來。
一名正在埋頭修補手中工具的老匠人,全神貫注,直到劉靖坐到了他身邊,帶起的微風拂動了他的衣角,他才猛然驚覺。
一抬頭,看到近在咫尺的劉靖,老匠人嚇得魂飛魄散,手里的銼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渾身一抖,立刻就要跪下行禮。
“刺史……”
劉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阻止了他下跪的動作。
“老丈,別動,坐著就好。”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指了指老匠人身旁那堆破舊的工具:“我看看。”
他隨手拿起那把掉落在地的銼刀,刀身已經磨損得十分嚴重,許多齒紋都已變得光滑。
他又拿起一把木槌,槌頭也因長久的敲擊而開裂。
劉靖沒有問生產,也沒有問進度,只是看著老匠人那雙布滿了厚繭、裂口的手,輕聲問道:“老丈,這里的生活是否舒心?”
老匠人渾身劇烈地一顫,那雙因年老而顯得渾濁的眼睛里,瞬間涌上了濕潤的水汽。
他的嘴唇哆嗦著,仿佛有千萬語堵在喉嚨口,半晌才發出沙啞破碎的聲音。
“和之前比,強太多了……”
“那時候……苛捐雜稅比山里的狼都多,官差比土匪還狠。一年到頭,累死累活,打的糧食也填不飽肚子……為了半個發黑的餅子,跟野狗搶食……我……我那小孫子,才五歲……就是那年冬天……餓,餓沒的……”
說到最后,老匠人再也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用那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袖子,不住地抹著渾濁的眼淚。
“如今……如今能頓頓吃上干飯,隔三差五還能見著肉腥……俺們這幫老骨頭,這輩子都沒過過這樣的好日子!小的們都說,這輩子能給使君干活,造這‘神威’的家伙事兒,值了!就算累死在這,也值了!”
劉靖沉默著,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聽著,感受著那份最樸素的感恩與忠誠。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到不遠處一口尚在溫著的大鍋前,揭開鍋蓋,一股濃郁的肉香瞬間彌漫開來。
他拿起大勺,親手為老匠人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雙手端著,穩穩地放在他面前。
肉湯的香氣,混雜著老匠人壓抑的哭聲,在簡陋的工棚里無聲地彌漫。
離開工棚,劉靖的心情有些沉重,但也更加堅定。
他所做的一切,為的,就是讓這樣的悲劇不再發生,讓這些樸實的百姓,能有尊嚴地活下去。
他來到妙夙的屋子。
與谷外工坊區的喧囂和刺鼻氣味不同,此地顯得異常安靜整潔。
唯有算籌在木盤上清脆的敲擊聲,以及竹簡上墨跡未干時散發出的、淡淡的松煙香。
“火藥產量如何?”
一進門,劉靖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回使君。”
妙夙立刻放下手中的算籌,從一旁的書架上取來一本厚厚的賬冊,條理清晰地稟報。
“自上次使君改良配方,并設立新規之后,各坊產量穩步提升。如今,每日可產硝、硫、炭合制的催發火藥五十斤上下。”
日產五十斤。
劉靖心中默算。
這個數字,聽起來不少,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遠遠不夠。
一門神威大炮,發射一次就需要足足五斤顆粒火藥。
這五十斤的日產量,僅夠一門炮開火十次。
而一場攻城戰,需要的絕不止十炮。
“損耗呢?”
劉靖又問,他的問題直指要害:“江南潮濕,春夏多雨,庫里的火藥,能保證多少是立即可用的?”
妙夙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回刺史,此事正是小道最頭疼的。”
“如今雖用了石灰、木炭吸潮,以油布蠟封,但仍有近一成的火藥會受潮結塊。”
她頓了頓,補充道:“雖說這些受潮的火藥,可以重新用低溫烘干或天氣晴朗時曬干,可在戰場上,戰機稍縱即逝,哪有功夫等我們慢悠悠地把火藥曬干。”
劉靖點了點頭,妙夙能看到這一點,已然成長了許多。
他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到八月初,庫里能有多少存貨?我說的是所有,包括已經制成的雷震子。”
八月初,便是他預定的出兵之日。
八九月正值江西秋收時節,可就糧于敵,減輕后勤壓力,并采取一些激進冒險的戰術。
妙夙沒有絲毫遲疑,她取過算盤,纖細的手指在算珠上飛快地撥動著,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
片刻之后,她肯定地答道:“回刺史,若無意外,工坊全力生產,到八月初,當可積存催發火藥四千斤,已完工的雷震子八百枚。”
四千斤火藥,八百枚雷震子。
劉靖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那份關于危全諷加固城防的密報。
夯土、沙包……這些東西會極大地消耗火藥的威力。
這點火藥,要轟開一座早有萬全準備的堅城,怕是還不夠。
必須要有更具威力,或者說,更具效率的破城之法。
他正沉思,卻聽妙夙的語氣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只是……刺史,近日常有不明身份的獵戶在山谷外圍徘徊,行蹤詭異,不似尋常山民。小道已命人加強戒備,并在山谷外圍的一處陷阱中,發現了此物。”
她轉身從一個上了鎖的木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被布包裹的箭簇。
那是一枚三棱破甲矢,形制奇特,做工精良,絕非尋常獵戶捕獸所用。
更重要的是,在箭簇的尾部,用極細的刻針,刻著一個極小的篆體“徐”字。
劉靖接過那枚冰冷的箭簇,指尖在那微小的“徐”字上輕輕一捻,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徐溫。
他把玩著那枚致命的箭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對一臉緊張的妙夙說道:“不必驚慌。將此物仿制一百枚,做得一模一樣。”
妙夙一愣,眼中滿是不解。
劉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森然的寒意:“下次再有‘獵戶’前來窺探,不必驅趕。留下一兩個活口,讓他們回去報信。剩下的,用這些‘禮物’,送他們上路。記住,要讓他們死在返回廣陵的路上,死在宣州的地界之內。”
妙夙冰雪聰明,瞬間便明白了劉靖的意圖。
這是要嫁禍給宣州觀察使李遇!
徐溫的探子死在宣州,箭簇還是廣陵制式,徐溫必然會懷疑是李遇在背后搞鬼。
李遇本就對徐溫專權不滿,如此一來,兩人之間的猜忌必將更深。
一箭雙雕,借刀殺人!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背脊直沖頭頂,她這才深刻地體會到,這位平日里對自已溫和有加的使君,其手段之狠辣,心機之深沉,遠超她的想象。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鄭重地道:“小道明白。”
看著她這副乖巧的模樣,劉靖的心中,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在她那小小的發髻上,輕輕揉了揉。
動作很輕,很隨意,就像是看到了自家一個很聽話的晚輩,一個下意識的安撫。
妙夙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一股從未有過的熱氣,猛地從她的脖頸直沖頭頂,讓她那張因常年待在谷中而顯得白皙的俏臉,瞬間染上了一層動人的紅霞,燙得驚人。
她的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師父曾教導過,男女有別,授受不親。
她應該立刻躲開的!
這個念頭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可她那想要后退的身體,卻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軟綿綿地使不出力氣。
她不但沒有躲,反而……反而很喜歡這種感覺。
一種被保護、讓她無比心安。
這個發現,讓她羞得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找個縫鉆進去。
她的心跳得飛快,像一只揣在懷里的小鹿,瘋狂地沖撞著她的胸口。
她只能死死地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不停地顫抖著,根本不敢去看劉靖的眼睛。
劉靖自已似乎也為這個順手的動作微微一愣,掌下的那份柔軟細膩,讓他心中也是微微一蕩。
他輕咳一聲,略顯急促的說道。
“我……我先去軍器監看看。”
他站起身,聲音比平時快了一拍。
“你……好生歇息,莫要太過勞累。”
說完,他便大步流星地離去,背影似乎比來時更多了一絲匆忙。
直到劉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口,妙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她抬起手,輕輕地碰了碰自已的臉頰。
燙得能煮熟雞蛋了。
……
離開火藥工坊,天色已近黃昏。
劉靖卻依舊沒有停下腳步,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位于新安江畔的軍器監。
還未走近,一股股灼人的熱浪便撲面而來,幾乎要將人的眉毛烤焦。
空氣中彌漫著滾刺鼻的煤灰與汗水蒸發的混合氣味。
巨大的水力鍛錘被滔滔江水驅動,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每一次捶打,都仿佛讓整片大地隨之震顫。
任逑和他的弟弟,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兩兄弟皆是身材魁梧,滿面煙塵,見到劉靖,臉上是混雜著興奮與焦急的復雜神色。
“主公!”
這里的噪音實在太大,任逑必須湊到劉靖耳邊,用盡全力嘶吼,才能讓他聽清一句話。
兩兄弟顧不得禮節,興奮地將他引到一處新建的、高達數丈的巨大爐窯雛形前。
“主公!按照您的圖紙,這高爐的雛形,我們兄弟倆帶著人日夜趕工,總算是建起來了!可……可就是這爐溫,怎么都上不去!煉出來的,還是熟鐵,成不了您說的那種能化成鐵水的‘生鐵’!”任逑抹了一把臉上的黑灰,急得直跺腳。
劉靖抬頭看著這座凝聚了無數人心血的龐然大物,它代表著這個時代冶金技術的巔峰,卻也遇到了這個時代無法逾越的瓶頸。
“差的是火,是風。”
劉靖一語中的。他沒有多說廢話,抓過一根旁邊用來標記的木炭,就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蹲了下來,開始畫圖。
“尋常木炭,熱力松散,燒得快,卻不耐燒。我們需要一種更‘硬’的炭,名曰‘焦炭’。將煤石隔絕空氣,以高溫烘烤,逼出其中的雜氣,剩下的,便是焦炭……”
他一邊畫著簡易的煉焦窯結構圖,一邊用最淺顯的語解釋著焦炭的原理。
“有了焦炭,便有了足夠猛的‘火’。但光有火還不夠,還得有足夠猛的‘風’。你們看那江上的水輪……”
劉靖指向窗外那座驅動著千斤鍛錘、不知疲倦的巨大水車。
“它能驅動千斤重的鐵錘,自然也能驅動一個比人還高、比牛還壯的巨大風箱!以水力驅動風箱,引江水之力,化為無窮之風,日夜不休地向爐內鼓風,風助火勢,火借風威!何愁頑鐵不化,何愁鐵水不流?”
圍在幾人旁邊的巧匠,就這么蹲在地上,癡癡地看著地面上那幾幅潦草卻精準的圖畫,聽著劉靖那顛覆他們所有認知的語,所有人都呆住了。
水力鼓風!焦炭煉鐵!
講解完核心技術,劉靖沒有停下。
他用那根黑色的炭筆,在煉焦窯和水力風箱的圖紙旁邊,又隨手畫出了一副極其潦草、卻輪廓分明的江南輿圖。
他的手指,從歙州的位置出發,一路向北,越過長江,在淮南境內的一片山區,重重地點了一下。
“我需要鋼鐵。需要能造出踏平那里的鋼鐵。”
他指著那個被炭筆涂黑的點,對依舊處在震撼中、目瞪口呆的任氏兄弟說道。
“那里,有我們需要的鐵礦,有燒不完的木材。奪下那里,我們的高爐,才能真正日夜不息。”
任氏兄弟瞬間明白了。
主公需要的,從來不只是一座能煉出鐵水的高爐,他需要的,是能源源不斷生產出精良兵甲,能支撐他踏平天下、開疆拓土的戰爭機器!
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與狂熱,在兩兄弟的眼中熊熊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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