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他心知肚明。
呂師周只得將他剩下所有的話,就著苦澀,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明白了,再勸下去,死的只會是自已。
而黑云都,依舊會被遷走。
良久,他垂下頭,聲音嘶啞地吐出三個字。
“末將……遵命。”
他叩首起身,佝僂著身子,倒退著走出這片奢靡淫樂之地。
轉身的那一刻,他那原本挺得如標槍般筆直的脊梁,仿佛被瞬間抽走了骨頭,猛地垮了下去。
殿外的陽光猛烈而刺眼,呂師周卻覺得渾身冰冷。
為了一個馬球場……
僅僅是為了建一個該死的馬球場!
他心中反復咀嚼著這個荒唐到可笑的理由,只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這不是簡單的遷營,這是自毀長城!
這是當著滿朝文武,當著所有心懷叵測之人的面,親手將自已最后的保命鎧甲,一件一件地剝下來,扔在地上,再狠狠地踩上幾腳!
他難道看不見嗎?
他難道看不見張顥、徐溫那兩頭隱忍已久的餓狼,正蹲在暗處,興奮地舔舐著獠牙,等著他露出這致命的破綻嗎?
呂師周的腦海中,一幕幕畫面飛速閃過。
張顥、徐溫二人,是先王楊行密留下的肱股之臣,是真正的百戰名將。
他們一個執掌左牙軍,一個統帥右牙軍,在軍中盤根錯節,威望甚高。
而大王呢?
繼位以來,非但不思拉攏安撫,反而視他們為眼中釘,肉中刺!
日漸驕橫,寵信李濤那樣的東院新貴,將這些為楊家打下江山的老將視如豬狗,任意羞辱。
今日若用你計,便禮賢下士。
可明日無戰事,用不到這些老臣,便又換了個模樣!
換做自已,受此奇恥大辱,能忍嗎?
更何況是那兩個本就野心勃勃的梟雄!
還有今日之事!
那個提議建馬球場的李濤,不過是個靠著阿諛奉承上位的跳梁小丑,他哪來這么大的膽子,敢動搖國之禁衛?
他那看似無心的一句話,這背后,若沒有張顥、徐溫的影子,呂師周愿將自已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這是一個局!
一個用大王的狂妄、愚蠢和自大作為誘餌,精心布置了許久的必殺之局!
而大王,竟然就這么歡天喜地地一頭扎了進去!
完了。
全完了。
先王一世英雄,從一介草莽,硬生生打下了這片富庶的江南基業,臨終前還諄諄教誨,要他善待老臣,親近衛士。
可這一切,都要斷送在這個蠢貨的手里了。
呂師周看著遠處廣陵王府那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閃爍著刺目的光芒。
可在他眼中,卻只看到了一片即將漫卷開來的血色。
他的腳步踉蹌,身形搖晃,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
入夜,廣陵城,徐溫府邸。
書房之內,一燈如豆,光影搖曳。
“砰!”
張顥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而后重重地將酒杯砸在桌上,壓抑的怒火讓他的臉龐都顯得有些扭曲。
“那豎子性情愈發暴戾癲狂!今日竟當著東院那幫佞臣的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只知搖尾乞食的老狗!”
“我等為楊家出生入死,換來的就是這般羞辱?”
“他視我等為奴仆豬狗,呼來喝去,說殺便殺。再不動手,你我遲早要死無葬身之地!”
坐在他對面的徐溫,卻只是平靜地為他續上酒,神色淡漠得沒有一絲溫度,仿佛張顥所說的,不過是鄰里間的口角。
“老子曾: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徐溫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冰冷。
“大王愈是張狂,不正和你我之意?”
“他早已失盡人心,如今更是親手拔掉了自已的根,這正是自取滅亡之道。”
張顥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兇光:“如今北方朱溫與李克用正在潞州鏖戰,無暇南顧;蘇州的戰局又陷入僵持,短期內不會有結果。”
“你那計策,到底還要等多久?!我是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徐溫輕笑一聲,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葉:“成大事者,當有靜氣。魚還未完全入網,你便想收桿,只會驚了魚,破了網。”
“張兄,你太急了。”
“靜氣?”
張顥被氣笑了,他猛地湊近,低聲喝道:“再這么靜下去,你我的腦袋都要被那豎子砍下來當球踢了,還如何靜氣!”
就在這時,一陣極有規律的敲門聲響起。
“篤,篤篤。”
徐溫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早已預料到。
“進。”
一名身著黑衣的親信悄無聲息地快步走進,身形如鬼魅,他躬身湊在徐溫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數句,隨即再次躬身,悄然退出,并重新將門關好。
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響。
書房內,再次恢復了寂靜。
徐溫緩緩端起剛剛斟滿的酒杯,迎上張顥那充滿疑惑和焦躁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如同暗夜中出鞘的利刃。
“魚,入網了。”
“成了?”
張顥先是一愣,短暫的錯愕之后,臉上瞬間爆發出難以抑制的狂喜之色。
徐溫淡然地點點頭:“不錯,大王已經正式下令,命黑云都三日之內,全部遷出王府,移駐城東新營。”
“哈哈……哈哈哈哈!”
張顥忍不住仰天大笑,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嘲弄與不屑:“常道虎父無犬子,可先王何等英雄蓋世,怎會生出這等蠢笨如豬的兒子!”
“為了一個馬球場,自毀長城,真是千古奇聞!”
“大王若是不蠢,你我今日,又哪來的機會?”
徐溫的眼中,終于閃過了一絲冰冷的殺機,不再掩飾。
張顥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立刻湊了過去,壓低聲音,神情變得無比猙獰:“那還等什么!今夜便動手!”
“我這就回去集結兵馬,殺入王府,取了那豎子的狗命!”
“愚蠢!”
徐溫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張顥所有的興奮。
張顥的笑容僵在臉上,又驚又怒地看著徐溫。
徐溫看著他,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扶不起的莽夫,充滿了失望:“呂師周是忠臣,更是名將。”
“此刻他必然心存警惕,雖然奉命遷營,但黑云都三千精銳,今夜定是枕戈待旦,刀不離手。”
“你現在帶著你的人去,是想去撞他的刀口,讓弟兄們白白送死嗎?”
張顥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已無以對。
徐溫沒有理會他的尷尬,而是湊身上前,緩緩將自已早已準備好的計劃緩緩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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