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頭,父母的影子都沒了。
才抹著眼睛,吳語軟軟糯糯喊了一聲“阿爸,姆媽”。
再后來,沈家夫婦殉國的消息傳了回來。
他度過了極其難熬的一段時光,又從水鄉被接到了京里。
很長一段時間,沈鳶都覺得,他父母好像有天還能再回來似的。
他已學不得劍、騎不上馬、便轉而開始讀書,卻時常病得渾渾噩噩的,好像昨日與明日、生與死的界限,都不那么明確。
病重時,他伸出手,就還能牽起父母的衣角。
有人風塵仆仆從外頭回來,會把手輕輕放在他額頭,一個人喊一聲鳶鳶,另一個抱怨說,別把他吵醒了。
可睜開眼,似乎又不曾有人來過。
直到衛瓚立功,他瞧見衛瓚接下賞賜時的一瞬間。
那時衛瓚比他還要小兩歲,一身燦燦的銀鎧,眉眼幾分恣意狂蕩,漂亮得耀眼。
靖安侯嘴上左一句“逆子”,右一句“狂妄”,卻還是
掩不住唇邊那自豪的笑意。
侯夫人攥著帕子,笑時那一份柔軟,竟有幾分像他的母親。
他那時怔怔地立在墻外。
仿佛忽然就醒了過來。
他父母已回不來,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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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已許久不曾同人提及自己的父母了。
沈氏夫婦在哪一日走了的,誰也說不清。
那時他們是康寧城的主心骨。
那時疑兵之計用了太多,真亦假來假亦真,甚至為了守城,早已布置好了身后繼續假扮自己的人。
到了最后離去那日,竟無人知曉,也無人發喪。
“是今日,”沈鳶卻喃喃說:“我夢見過他們。”
也是上巳節,人皆外出踏青,蘭湯沐浴,他亦歡天喜地地綢繆了許久。可一夢驚醒,卻不知何故,哭個不停。
可這樣的忌辰,是不好提及的。
時間已過去許久了,如今日日在侯府吃著住著,連衣裳都是侯夫人親自描了花樣子、盯著人做得,他又怎么能讓這些人都陪著自己悲春傷秋。
只余下一個衛瓚,坐在這兒,竟愿意聽他說上只片語。
他說著說著,不愿說了,就閉上了嘴巴。
隔一會兒想起了什么,又干巴巴說一句,卻是極其無關緊要的一句。
說父親走的時候,叮囑要他好好練劍。
如今卻是照霜的劍,都練得比他更好了。
衛瓚卻坐在那聽了很長時間。
他說累了,便坐在地上,抱著膝蓋,一動不動。
衛瓚說:“我讓她們將酒拿去熱一熱。”
他說:“好。”
衛瓚便將酒拿了出去,叮囑了一二。
回來時,坐在了他的身側,肩挨著肩。
他忽然想起了乘車時,衛瓚曾大模大樣借他的肩膀做枕頭。
他吃多了酒,有些疲累,腦袋也一陣陣地發鈍發昏。
微微一頓,便下意識靠了上去。
衛瓚仿佛愣住了,不復平日的嬉皮笑臉,只是下意識搭了一下他的肩,目光卻漸漸柔了。
一切都變得很靜。
他甚至聽見了窗外嘰嘰喳喳的鳥鳴。
沈鳶閉上眼睛,輕輕地說:“衛瓚。”
衛瓚“嗯”了一聲。
沈鳶說:“京城的上巳節好玩么?”
他年少時還去過,如今已經很久沒去了。
衛瓚的聲音變得很低:“很好。”
“也不是非得擠在這一天半天的,到處都是人。”
“城外有溫泉莊子,改明兒包下來,專程帶你去泡。”
沈鳶說了聲好。
衛瓚卻輕輕咳嗽了一聲,頓了頓,道:“你也別答應那么快。”
他不解其中的意思,醉意懵懂地看過去。
衛瓚的喉結便動了動。
卻忽得聽見有人“篤篤”扣了兩聲門。
照霜說:“酒已溫好了。”
衛瓚耳根有些紅,神色似乎與往常不大一樣,似乎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將懷里揣著的糕餅給他。
說:“外頭賣的,說是你們那邊兒的,你吃一些,解解酒氣。”
沈鳶接過來,輕輕咬了一口。
濃郁熟悉的蒿子香,混合著糯米的甜。
的確解了些許的酒意。
他低下頭,將包糕點的荷葉撕成一小塊一小塊。
竟有幾分懊惱。
果然是飲酒誤事。
怎么就跟這人講了這樣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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