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府衙門口,正碰上許云初從里面走出來,他一身尋常打扮的素衣,但掩不住溫文爾雅的氣度,即便走在大街上,也十分醒目。見到葉裳,他溫和地打招呼,“葉世子,傷勢可好些了?”
葉裳停住腳步,負手而立,錦緞華裳點點華光,清俊無雙的容顏如畫,風采濁世,他打量了許云初一眼,揚眉淺笑,“勞小國舅掛念,好多了。小國舅來府衙看望太子?太子的風寒可好些了?”
許云初點頭,“太子看起來氣色好多了,應該是無礙了。葉世子也來看望太子?”
葉裳搖頭,“我找晉王。”
許云初看向他身后的馬車,打量了一眼,笑著說,“晉王正在辦案,就在府衙的廳堂。葉世子若是找他,直接過去就能見到了。”
葉裳頷首,“那再會了。”
許云初點頭。
葉裳不再多,抬步向內走去,府衙的人見是葉世子,也沒阻攔他身后的馬車,馬車跟著他一起進了府衙。
許云初在府衙門口站了片刻,抬步離開了。
葉裳直接來到府衙廳堂,一眼便見到門口站著幾名漁夫打扮之人,晉王正在里面對一人問話。有幾名護衛守在外面。見葉裳來了,那幾名護衛連忙見禮。
葉裳隨意地擺擺手。
有一人進去稟告晉王。
晉王聽說葉裳來了,向外看了一眼,見他一副俊逸無雙閑適風流的樣子,冷哼一聲,沉聲說,“讓他進來。你們都下去吧。”
屋內的人呼啦啦地走了出來,除了被問話之人外,還有府衙的陪審官員。
官員們給葉裳見禮。
葉裳掃了幾人一眼,依舊是隨意地擺了擺手,緩緩進了廳堂。
晉王坐在太師椅上,桌子上擺著一壺茶,滿頭白發,一雙目光卻炯炯有神。見葉裳邁進門檻,還是那副愜意閑庭的樣子,鼻孔又發出冷冷地一聲哼。
葉裳輕笑,“您這是也染了風寒了?鼻子不通氣?”
晉王胡子翹了翹,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沒好臉色地看著他,“你不是該在靈云寺給你的父母祭悼嗎?來這里做什么?”
“多日不見您,甚是想念,過來先看看您。”葉裳說著,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自己拿了個杯子,倒了一盞茶。
晉王又冷冷地哼了一聲,“我不用你想念,你別給我找麻煩就行。”
葉裳喝了一口茶,微笑,“您這說的是哪里話?我被人迫害,背后遭人黑手,到頭來麻煩您破案,也不是十分情愿的。”
晉王豎起眉頭,看著他,“若不是你尋常作惡多端,至于被后遭人毒手?這回死里逃生,算你命大。”
葉裳點點頭,“是啊,命若是但分薄點兒,這回一準去閻王爺那里找我爹娘喝茶了。”
晉王頓時吹胡子瞪眼,“你爹娘功德千秋萬載,才不會去閻王爺那里,你即便去了,也見不著他們。想什么美事兒呢?”
葉裳大笑,“您說的也對,這樣說來,我這條小命,還是該好好愛惜才是。像我這般,吃過人肉,這些年又混不吝作惡多端,死后定然是下十八層地獄了。”
晉王臉一下子陰沉下來,訓斥道,“胡說八道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以后少作惡,多行善。十八層地獄你想下還不收你了。”
葉裳誠然地點頭,“這樣說來,我救了一名孤苦飄零無依無靠的女子,也算是積德行善了。看來算是做對了。”
晉王一聽,立即問,“什么女子?”
葉裳閑閑地道,“卿華坊的頭牌卿卿,畫舫沉船時,她也在船上,我被人救時,順帶也讓人救了她。畢竟是一個女子,除卻憐香惜玉這一說法,還是一條人命不是?”
晉王眼珠子瞪大,“她在哪里?”
葉裳指了指外面,“在外面馬車上。”
晉王向外看了一眼,果然見外面停了一輛馬車,簾子遮擋著,馬車十分安靜地停在那里。他收回視線,黑著臉看葉裳,“你看上了個青樓女子?胡鬧!”
葉裳無辜地看著他,“順手救的,不算看上。”
“當時船上那多人,你為什么別人不救?偏偏救她?”晉王瞪著他,“沒看上你能帶著她游湖?”
葉裳攤攤手,“別人離我太遠,況且,不算是我救的,是救我之人救的。”話落,道,“游湖總要有美人相陪,才愜意。權宜拉她作陪而已。我有紅粉樓的瑟瑟,還沒聽夠她的曲子,暫時沒打算換個姑娘。”
晉王這才臉色稍霽,看著他,“那你如今將人帶到我這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葉裳看著他說,“您不是在查案嗎?她算是證人,當時親眼看到我被害經過,我被人送回京時,將她留在了靈云鎮,如今聽說皇上將此案交給您了,自然就帶她來了。若是別人查案,我還真不放心,怕她被滅口,枉費我做了一樁善事兒。您查案,我自然放心得很。”
晉王又哼了一聲,對他道,“聽皇上說,是鳳陽鏢局的鳳少主救的你?”
葉裳點頭,“是他,若是沒他,我估計就溺死湖里喂王八了。”
晉王瞥了他一眼,道,“將她叫進來,本王看看。”
葉裳轉頭對外面傳話,“卿卿,進來。”
卿卿聞下了馬車,款步走了進來,跪在地上,給晉王叩禮。
晉王沒讓她起身,面色嚴厲,“抬起頭來。”
卿卿依抬起頭。
晉王端詳了她一眼,道,“雖然出身煙花之地,倒是沒什么狐媚之色。”話落,道,“本王問你話,你如實回答,若有半句虛,本王殺你容易,聽到了沒有?”
卿卿垂下頭,身子微顫,“是。”
葉裳站起身,散漫地一笑,道,“人已經送來了,我還要趕著去靈云寺,您看著辦吧!”話落,對卿卿道,“你不必怕,鳳少主是如何救了你我,如實說就行。”
卿卿抬起頭,看了葉裳一眼,又連忙垂下,“是。”
葉裳沒立即走,而是湊近晉王耳語,“后宮空乏多年了,月貴妃寵冠六宮的日子也到頭了。皇上身邊也該適時的有一朵解語花了。”話落,見晉王瞪著他,他又懶洋洋地笑道,“當然,您若是看中,自己留在身邊,也不失為一樁雅事兒。”
晉王劈手就打他,“你個混賬東西!整日不想正事兒。”
葉裳躲開,笑得暢快,“您雖然年紀大了,但若是吃些好藥補補,也照樣虎虎生威。”說完,他轉身出了廳堂。
晉王拿起杯子扔了出去,杯子落地,在葉裳身后碎成八瓣。
葉裳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對車夫吩咐,“送我去靈云寺。”
車夫一揮馬鞭,馬車離開了縣衙。
晉王氣的咳嗽了半晌,才喝了一口茶壓住,瞪著地上跪著的卿卿,鼻孔冷冷地哼了一聲,“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女人多了,你幾斤幾兩?”
卿卿嚇得不敢吱聲。
晉王又喝了一口茶,重重地放下杯子,沉聲說,“將東湖沉船經過,如實說來。”
卿卿深吸一口氣,慢慢地仔細地將當日的經過說了一遍,葉裳如何清晨來到卿華坊,她如何作陪游湖,如何落水,如何被救。只是那救葉裳之人由蘇風暖換成了鳳陽鏢局的少主鳳陽。
她只字未提蘇風暖。
晉王聽罷,命她起身,派人傳鳳陽鏢局的少主鳳陽來見。
有人領命去了鳳陽鏢局,鳳陽聽聞后,不給面子地說,“回去告訴晉王,除了天皇老子,想見本少主的人自己來。”
那人回來回話,晉王胡子又翹了半晌,命人安置好卿卿,帶著人親自去了鳳陽鏢局。
葉裳來到靈云寺,陳述、沈琪、齊舒、劉焱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見他來了,陳述上前,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扯過他袖子,一個勁兒地猛聞。聞了一陣,放開他袖子,對他們說,“沒女人的味道。”
沈琪大笑,“女人什么味道?你能聞得出來?”
陳述揚起脖子,“自然聞得出來,脂粉味嘛。”
齊舒笑著拍葉裳肩膀,“怎么去了這么久?”
葉裳瞥了幾人一眼,“去見了晉王。”
幾人齊齊一怔。
劉焱驚訝,“葉哥哥,你去見我爺爺了?”
葉裳“嗯”了一聲,看了一眼天色,不欲多說,“時辰不早了,我們去佛堂吧。”
眾人也知道時辰不早了,都壓下好奇,打住話,一同去了佛堂。
今日靈云寺由靈云大師攜帶寺中住持、長老、眾僧大做法事。靈云寺幾乎擠滿了人。
一行人饒過達摩院,來到佛堂,老僧人雙手合十,請眾人入內。
佛堂內,煙霧繚繞,有正燃著的香,還有燃盡的香,香灰鋪了一地。將一排的牌位被煙霧籠罩的幾乎看不清。
葉裳在門口,駐足片刻,緩步走了進去。
進去后,他并沒有上香,而是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那些牌位。
陳述、沈琪、齊舒、劉焱等人依次上了香,依照往年的習慣,退出了佛堂,將里面留給了葉裳一人。
香爐里的香燃盡后,葉裳動了動身子,對一旁站著的老僧說,“今年,都什么人,來這里上過香?”
老僧雙手合十,蒼老的聲音道,“回世子,第一位施主是蘇府小姐,每年她都是獨一份。在她之后,是丞相府的家眷。只有他們是昨日上的香。每年都會提前一日,與別人不同。”
葉裳點點頭。
老僧又道,“到此時,其余的來人,還是往年那些人。劉嬤嬤和王夫人是今晨獨一份。”頓了頓,她道,“蘇夫人雖然來了寺里,但未曾來此處。”
葉裳頷首,靜靜地看著那些牌位,涼聲說,“蘇夫人是隨蘇大將軍心意,愧對這里,覺得無顏而來。”話落,他冷笑了一聲,“父王、母妃和這些將領,長埋在了沙場之地,尸骨未還。這件事怨不得蘇大將軍和蘇府,這個愧疚也不該蘇府背負一輩子。”
老僧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葉裳又道,“世間但凡人心,大多端的是貪婪狡詐權欲熏心,父王和母妃以及一眾將領,不是死于戰場,而是死于人心謀算。蘇大將軍一心從兵,不是真正的人心謀算之人。這么多年,蘇府的愧疚,也該到此為止了。”
老僧點點頭。
葉裳對外喊,“千寒。”
“世子。”千寒應聲。
葉裳吩咐,“去請蘇夫人來此。”
“是。”千寒立即去了。
大約過了兩盞茶,蘇夫人隨千寒來到了佛堂。等在外面的陳述、沈琪、齊舒、劉焱等人給她見禮。
蘇夫人擺擺手,在門口站了片刻,暗暗嘆了一口氣,抬步邁進了門檻。
佛堂內依舊煙霧繚繞,葉裳站在煙霧中,負手而立,遺世清傲。
聽到腳步聲,葉裳緩緩轉過身,給蘇夫人見禮,“伯母。”
蘇夫人扯了扯嘴角,看向牌位,眼圈微紅,眼底浸濕,似乎不忍直視,好半晌,才心頭微哽,擺擺手,“好孩子。”
葉裳直起身,不再說話。
蘇夫人上前一步,強壓眼底的淚意,輕聲說,“將軍悔恨失策,害王爺、王妃一眾將領慘死沙場,更未能捧回王爺、王妃和一眾將領尸骨,自覺無顏來此祭悼。不止他自己,也不準蘇府任何人來此臟了這里的地方。”
葉裳道,“雖然蘇將軍未帶回父王、母妃和一眾將領尸骨,卻救了我。不算無顏。”
蘇夫人搖搖頭,“一晃十二年了。”
葉裳沉默片刻,又道,“每年父王、母妃和一眾將領祭日的前一日,蘇府都會有一個人來此。每個牌位上三炷香,站上一個時辰,再離開。”
蘇夫人偏頭看向葉裳。
葉裳對她認真地道,“她雖然出身蘇府,也不算是蘇府的人,女兒家總是要嫁人的,也不算是破了蘇大將軍立的規矩。”
蘇夫人怔了怔。
葉裳看著她,慢慢地,屈膝下去,緩緩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一字一句地道,“十二年的愧疚,已經足夠了。我想父王、母妃和一眾將領在天之靈,也不愿蘇大將軍愧疚一生,背負這個本不該由他背負的包袱。更不該是蘇府欠了他們。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早晚有一日,我會查明當年真相,讓父王、母妃和一眾將領尸骨長安。”
蘇夫人上前一步,伸手扶他,“你這孩子,你快起來,你還有傷在身,跪我做什么?”
葉裳搖頭,避開他的手,道,“伯母,您站好,聽我把話說完。”
蘇夫人聞只能退后一步,看著他。
葉裳緩緩道,“您只有一個女兒,她在您心里重若珍寶,在我心里亦然。容安王府不復昔日榮華,她嫁給我,興許會很受委屈。但葉裳一生,除報父母之仇,宏愿便是娶她。今日當著父王、母妃之面,求伯母成全。葉裳此生,非風暖不娶。有她,我生,無她,我死。終此一生,碧落黃泉,再不復也。”
蘇夫人呆立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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