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鎮四野,白幡如雪。
寒風卷著紙灰在荒原上打旋。
道旁跪滿了人,黑壓壓一片,頭顱低垂,肩背佝僂,手中捧著發黑發霉的米粒,有的還沾著血絲和蟲卵。
一個孩子趴在地上抽搐,肚腹腫脹如鼓,嘴唇青紫,嘴里喃喃喊著“娘”。
他身旁的老婦抱著他,眼淚一滴滴落在那撮毒米上,忽然一口嘔出鮮血,身子一軟,倒在了塵土里。
沒有人哭嚎。
只有風聲,和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高臺之上,一人獨立。
徐謙披著那件洗得發白的青衫,前襟云紋已褪成灰白,卻是如今最刺目的顏色。
他腳踏棺木拼成的臺基,左手握著一冊燒焦半邊的賬本,右手捏著一把毒米,指縫間漏下的碎屑如灰雪飄落。
火盆仍在燃燒,映得他雙目赤紅。
“朝廷說我是賊?”他聲音嘶啞,如驚雷炸過曠野
“說我劫糧、弒師、煽動流民、圖謀不軌?可誰在吃人?啊?!是你們的父母官!是你們供奉的天子!是那些坐在暖閣里喝參湯、吃鹿茸、拿你們的命換銀子的畜生!”
他猛地將賬冊高舉過頭,火光照亮紙頁上那一行行朱批——戶部周崇文、兵部馮炌、司禮監大印、劉瑾親信陳九章……每一個名字都像刀刻進人心。
“這上面每一個名字,我都記下了。”他一字一頓。
“他們不配穿官服,不配坐朝堂——更不配,活著。”
話音落,萬民叩首。
“洪帥!洪帥!”
“洪帥救我!”
“給我們一個公道!”
哭聲如潮,震得大地顫抖。
有人磕破額頭,有人撕扯自己衣衫,更多人捧著米,朝著徐謙的方向,一拜再拜。
徐謙站在高處,看著這片跪伏的山河,胸腔里翻涌的不是悲憫,而是怒火,是譏諷,是徹骨的清醒。
他也不是什么忠臣良相。
他是洪字旗的統帥,是這群人眼里的活菩薩,是即將把整個大梁掀翻的瘋子。
他要的不是清白。
他要的是血債血償。
千里之外,京城東市。
茶樓說書人一拍醒木,滿堂驚坐。
“話說那徐謙,竟持欽差密信,劉公公私養死士三千,藏甲于西山獵苑!更有血書一封,直指司禮監調換賑糧,以霉米換官倉新粟,轉手倒賣南洋,所得巨銀,盡數入劉府私庫!諸位,這可是欽差印信蓋章,連內閣勘合都有殘印為證!”
臺下嘩然。
“真的假的?徐謙不是逃犯嗎?”
“你傻啊?他手里有李元楷的玉如意!還有仿制的欽差印!聽說連宮里的太監都認不出真假!”
“可……可那不是造反嗎?”
說書人冷笑:“造反?百姓都快吃土了,誰還管你是不是造反?他們只問——誰給活路!”
與此同時,西城賭坊。
兩個賭徒扭打成團,桌椅翻倒,骰子滾落塵埃。
“你瞎啊?戶部周侍郎昨夜被抄家!全家下獄!就因一封從邊鎮飛來的血書!上面寫著他收受劉瑾賄賂,壓下潁州災情奏報!”
“放屁!那是徐謙偽造的!他早就是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那你告訴我,我爹為什么死在運糧路上?我娘為什么餓得啃觀音土?!”
人群沸騰,怒罵四起。
而南衙宮門外,黃綢鋪地,卻無人敢上前。
一名小太監跪伏在雪地中,雙手高舉一卷張貼于順天府外的“劉瑾食人錄”——粗陋卻駭人:畫中宦官披金戴玉,手持人骨大嚼,腳下堆滿白骨,題字血紅:“此獠食民髓,啖百姓骨,天理難容!”
內殿。
皇帝猛地摔碎茶盞,瓷片四濺。
“徐謙!你竟敢污蔑內相!朕要將你千刀萬剮,誅你九族!”
龍案之上,三封密信靜靜躺著。
一封蓋仿欽差印,劉瑾勾結外敵;
一封用司禮監殘印,揭其私調邊軍;
最后一封,竟有半枚內閣勘合,直指皇帝被蒙蔽,國庫空虛皆因劉瑾盜賣軍餉。
每一封,都似毒蛇,悄然纏上朝廷命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