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誅心之,讓沙瑞金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來了。
“不!首長!不是的!這是一個意外!一個天大的誤會!我們……”他語無倫次地想要解釋。
“意外?”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怒,“一個集團軍軍長,在你們省委書記的陪同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群地痞流氓用鐵鍬打得生死不知!你管這個叫意外?!”
“沙瑞金!我告訴你!趙援朝同志如果有一個毫發的損傷,這個責任,你擔不起!你們漢東省,也擔不起!”
“中央已經決定,成立由中央軍委、中紀委、公安部聯合組成的最高級別調查組,即刻啟程,前往漢東!”
“從現在開始,你和你們漢東省委、省政府,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無條件配合調查!任何人,膽敢有絲毫的隱瞞、阻撓,就地免職,軍法從事!”
“聽明白了嗎?!”最后四個字,如同炸雷,在沙瑞金的耳邊響起。
“是!明白!堅決服從中央決定!”沙瑞金用盡全身的力氣吼道。
電話,“啪”的一聲,被掛斷了。
沙瑞金握著聽筒,呆立在原地,許久,才頹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聯合調查組……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漢東省的權力核心,將要被從上到下,徹底地清洗一遍。
……
與此同時,漢東省軍區總醫院。
趙援朝被送進醫院的那一刻,整個醫院就進入了最高級別的戰時狀態。
所有的閑雜人等被清空,醫院周圍三百米,由省軍區直屬的警衛部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實行了徹底的軍事管制。
全省,乃至從周邊軍區緊急調來的最頂尖的腦外科專家,在最短的時間內,匯集到了手術室。
手術室外,那條長長的走廊,此刻站滿了肩扛將星的將軍。
大軍區的司令員、政委,周邊兄弟集團軍的軍長,一個個平日里跺跺腳一方震動的大佬,此刻都面沉似水,一不發。
周守京靠在墻上,他的軍裝上還沾著趙援朝的血,整個人老了二十歲。
大軍區的司令員,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將軍,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沙啞地問道:“老周,具體怎么回事?”
周守京抬起通紅的眼睛,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當聽到趙援朝是為了保護梁三喜的家人,被強拆的暴徒從背后用鐵鍬偷襲時,在場的所有將軍,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緊接著,就是滔天的怒火。
“混賬!簡直是混賬!”
“無法無天!這幫地方官!這幫地痞流氓!他們想干什么?!”
“一個戰斗英雄的家,說拆就拆?一個集團軍的軍長,說打就打?這還是不是??????的天下!”
一位脾氣火爆的軍長,一拳砸在墻上,堅硬的墻壁都被他砸出了一個淺坑。
他們的憤怒,不僅僅是因為趙援朝的遭遇,更是因為這件事背后所反映出的,對軍人、對英雄的極端蔑視和挑釁。
這觸碰到了整個軍隊的逆鱗!
而在事件的發生地,那個老舊的小區里。
高城和他率領的鋼七連加強排,依然像釘子一樣,釘在那里。
警察已經拉起了警戒線,但他們,才是這個地方真正的守護者。
他們以梁盼盼家那棟樓為中心,建立起了一道由血肉組成的人墻,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高城已經從周守京的電話里,知道了軍長遇襲的噩耗。
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感覺自已的天,也塌了。
軍長……
那個給了鋼七連機會的軍長……
那個親自帶著他們,來為老連長家人撐腰的軍長……
竟然,在自已的眼前,為了保護他們,倒在了血泊里。
巨大的、難以喻的愧疚和憤怒,像巖漿一樣,在他的胸中翻滾。
他覺得,是自已害了軍長。
如果不是因為鋼七連,如果不是因為丟槍事件,如果不是因為他高城沒帶好兵,軍長根本就不會注意到他們,更不會為了鋼七連的老連長,親自跑到漢東來。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高城,是鋼七連的罪人,更是害了軍長的罪人!
他一個人坐在小區的花壇邊上,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臂里,寬闊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他沒有哭。
鋼七連的兵,流血不流淚。
但他的心,卻在滴血。
一個戰士,默默地走過來,遞給他一瓶水。
高城沒有接,他抬起頭,那雙通紅的眼睛里,燃燒著駭人的火焰。
他站起身,走到他的兵面前。
四十二名戰士,靜靜地看著他,他們的眼睛里,同樣燃燒著和他一樣的火焰。
“軍長……是為了我們,才躺下的。”高城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我們……欠他的。”
“現在,我沒有新的命令。但是,我們有一個任務。”
他指著身后那棟破舊的居民樓。
“守住這里!守住老連長的家!這是軍長倒下前,在執行的任務!”
“我們,要替他,完成!”
“是!”四十二名戰士,齊聲低吼,聲音不大,卻帶著不死不休的決絕。
就在這時,一列由黑色奧迪組成的車隊,在刺耳的剎車聲中,停在了小區的警戒線外。
車門打開,一群表情冷峻,氣場強大到讓周圍警察都感到呼吸困難的男人,走了下來。
為首的一個中年男人,看了一眼現場,徑直走到了負責外圍警戒的市局副局長面前,亮出了一個紅色的證件。
“中央聯合調查組。接管現場。”
漢東的官場大清洗,正式開始了。
中央聯合調查組的到來,像寒流,瞬間凍結了京州的所有空氣。
帶隊的組長姓王,是中紀委的一位副書記,以鐵面無私、手段強硬著稱。他身后的組員,個個都是從軍委、公安部、紀委抽調出來的精兵強將。
他們接管現場后,沒有一句廢話,立刻開始了工作。
勘察現場、收集證據、問詢目擊者……一切都有條不紊,卻又帶著讓人心悸的高效和冷酷。
沙瑞金、李達康、高育良等人,被第一時間“請”到了調查組臨時設立的辦公室,開始了第一輪的問詢。
他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省市領導,而是等待審判的嫌疑人。
整個漢東的官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而在這場巨大風暴的中心,那個老舊的小區里,高城和他的兵,卻仿佛置身事外。
他們沒有理會那些進進出出的調查組人員,也沒有在意周圍越聚越多的記者和圍觀群眾。
他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個任務——守護。
他們以近乎偏執的姿態,執行著這個沒有命令的命令。
兩名戰士,像兩尊門神,雷打不動地守在梁盼盼家的單元門口。
其余的戰士,則以三步一崗的距離,將整棟樓圍得水泄不通。他們站得筆直,目不斜視,身上那股凜冽的殺氣,讓任何想要靠近的人,都望而卻步。
高城則在人墻內外,不停地來回巡視,檢查著每一個崗位,確保萬無一失。
他的臉上,沒有了平日里的驕傲和張揚,只剩下沉淀下來的,如同山岳般的堅毅。
軍長倒下了,他,就是這里所有兵的主心骨。他不能亂。
樓上,梁盼盼和母親韓玉秀,已經被這接二連三的變故,嚇得六神無主。
趙援朝的倒下,對她們來說,是比強拆更大的打擊。
她們剛剛找到的頂梁柱,剛剛看到的光,一下子就熄滅了。
“盼盼……援朝他……他不會有事吧?”韓玉秀拉著女兒的手,渾濁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她嘴里的援朝,還是幾十年前,那個跟在自已丈夫身后,一臉青澀的新兵蛋子。
“媽,不會的……援朝叔叔是將軍,是好人,好人一定有好報的……”梁盼盼哽咽著安慰母親,但她自已的心里,卻一點底都沒有。
她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那些站得筆直的英姿士兵,看著那個像一頭焦躁的獅子一樣來回踱步的高城,心里五味雜陳。
她知道,這些人,都是鋼七連的兵。是她外公帶過的部隊。
是他們,在所有人都拋棄她們的時候,用身體,為她們撐起了一片安全的天空。
她猶豫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和母親一起,走下了樓。
她走到了高城的面前。
“高……高連長……”梁盼盼的聲音,帶著怯懦。
高城停下腳步,看到是她們母女,臉上那緊繃的線條,柔和了一些。
他看著梁盼盼,這個按輩分,自已應該叫一聲“侄女”的女孩,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之前在軍長面前,他叫了“嫂子”,那是跟著軍長的稱呼,但現在……
“嫂……不,盼盼,還有老嫂子,你們怎么下來了?這里不安全,快回去。”高城的聲音有些笨拙。他習慣了在訓練場上吼人,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兩個受驚的女人。
韓玉秀看著眼前這個高大、英武的英姿軍官,看著他身上那身和自已丈夫、女婿都不同的新式軍裝,眼淚又下來了。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抓住了高城的手臂。
“好孩子……你們……你們都是好孩子……”她哭著說,“是我們……是我們家連累了援朝……是我們對不起他……”
聽到這話,高城的心,被針扎了一下。
他猛地挺直了身體,看著韓玉秀,一字一頓地說道:“老嫂子!您千萬不能這么說!”
“軍長來之前就告訴我們,保護英雄的家人,是我們當兵的天職!我們鋼七連,沒有孬種!‘不拋棄,不放棄’,這不僅僅是對戰場上的戰友,更是對所有為國犧牲的英雄和他們的家人!”
“我們……是我們沒有保護好軍長!是我們的錯!”
他的聲音,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從胸膛里迸發出來的。
梁盼盼看著他,看著他那雙因為愧疚和憤怒而通紅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了暖流。
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和他的兵,是真心實意地在守護她們。
“高連長,那……趙將軍他……現在怎么樣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高城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才艱難地說道:“軍長……還在醫院搶救。你們放心,軍長是鐵打的漢子,他一定會沒事的。”
他沒有說實話,他不敢把“生死不明”這四個字,告訴這對已經飽受創傷的母女。
就在這時,高城的衛星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瞳孔猛地一縮。
是他的父親,a集團軍的軍長,高國棟。
他走到一邊,接通了電話,聲音壓抑而又沉重。
“爸。”
電話那頭,傳來高國棟那如同洪鐘,卻又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的聲音。
“高城!趙援朝出事了,是不是真的?!”
“爸……是真的。”
高城的聲音,在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他靠在墻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在父親面前,他卸下了所有的偽裝,那份壓抑在心底的脆弱和自責,再也無法掩飾。
“軍長他……為了保護我們鋼七連老連長的家人……被……被人從背后,用鐵鍬打了頭……”
他的聲音,最后幾乎變成了哽咽。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