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儀坐在旁邊,看著羅教授與李天為之間這種心照不宣的“學術探討”,看著老李眼中一閃而過的復雜,看著薛敏緊抿的嘴唇和趙波緊繃的下頜線……
他忽然清晰地意識到:
這場調研,真的結束了。
以一種……李天為設計好的方式結束了。
調研組的任務,被巧妙地、不容置疑地,限定在了為這份已經注定的“規范化”方案提供“建設性意見”的框架內。
他們深入基層收集的“民意”,他們握在手中的那份血淋淋的“代價清單”……
在李天為親手構筑的這座嶄新的、名為“規范化”的堡壘面前,已經失去了意義。
或者說,它們的意義,僅僅在于促使李天為更快地、更徹底地構筑起了這座堡壘。
——
秦月的聲音將鄭儀的思緒拉了回來。
秦月放下湯匙,滿足地嘆了口氣:
“嗯,飽了。你快去休息會兒吧,下午不是還要去辦公室?”
“不急,陪你曬會兒太陽。”
鄭儀把碗挪開,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床邊。
窗外的陽光正好,暖洋洋地灑進來,落在秦月圓潤的肚子上,仿佛在和那個即將到來的小生命玩耍。
安寧,踏實。
鄭儀又想起了離開澤川前一天晚上,羅教授把他叫到房間。
沒有談李天為,沒有談杜維明,也沒有談那份被擱置的“代價清單”。
羅教授只是遞給他一本舊書,封面已經磨損,是某位已故政治哲學家的論文集。
“天晚了,回去吧。”
羅教授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
“記住一點。”
他看著鄭儀,目光深邃平靜。
“政治不是快意恩仇。尤其是對我們這些在研究室、在決策邊緣的人來說。”
“能看清棋局,看到執棋者落子的深意,看到棋盤下被掩蓋的代價……這本身,就是一種歷練。”
“有時候,看清本身,就是最大的價值。”
那本舊書,鄭儀后來一直在看,在眼前這靜謐的午后,在即將為人父的忐忑與喜悅交織中收獲新的感悟。
李天為……那位市委書記。
鄭儀終于理解了他那盤棋的殘酷與精妙。
調研組帶著“挑刺”的任務而來,帶著上層的審視。
這對李天為和他的龍灣帝國,是壓力,更是契機。
他利用這股外力,這柄懸在頭頂的“棒槌”,以雷霆萬鈞之勢,徹底壓服了內部最桀驁不馴、也最有可能失控的“合伙人”杜維明。
逼迫杜維明自斷臂膀,清理門戶,親手交出了那些“執行層面”的惡犬。這比李天為自己動手,更徹底,也更不留后患。
他借此機會,快刀斬亂麻地清理掉積弊,用一場轟轟烈烈的“刮骨療毒”,向所有人,包括省里,證明了他掌控局面的強大能力和“自我凈化”的決心。
他用一份詳盡華麗的“規范化方案”,堵住了所有質疑的嘴巴,將“龍灣模式”徹底納入了他所設定的、更有效率也更“可控”的軌道。
他化解了一場潛在的危機,清理了內部的掣肘,穩固了核心權力,甚至借此鞏固了他推行新規的正當性。
代價?
那些被犧牲掉的小人物?孫茂才、吳斌?甚至杜維明在澤川十幾年積累的“臉面”?
在李天為那張以“澤川發展”和“個人權威”為經緯編織的巨大棋盤上,這些,不過是幾顆……必須舍棄的棋子。
用最小的“可控”代價,換取最大的戰略收益。
這盤棋,李天為贏得干凈利落。
而調研組,鄭儀現在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們成了李天為手中的一枚棋子。
一枚被用來“敲山震虎”,促使他完成內部清洗的棋子。
一枚被用來“見證”他刮骨療毒決心和能力的棋子。
一枚最后被用來“背書”他推出的新規范、新秩序的棋子。
李天為甚至不需要過多解釋,更不需要向調研組低頭。
他只是用一連串行云流水的動作,用擺在桌面上的“解決方案”,向省里傳遞了清晰的潛臺詞:
看,問題解決了。
而且,是我自己解決的。
你們,可以放心了。
高明。
殘酷的高明。
在澤川,他曾以為接近了風暴的核心,觸摸到了權力的本身。
如今塵埃落定,他才真正明白,自己距離那張真正的棋桌,還差得很遠。
看清,本身就需要代價。
徐志鴻省長之前單獨找他時說過的一句話:
“鄭儀啊,有時候,‘不做什么’,比‘做什么’更需要定力和智慧。”
當時他不太明白。
現在,他似乎有點懂了。
李天為在那場茶室里關于“種子”的隱喻,此刻也有了更深的意味。
做一顆能選擇的種子,不僅要懂得在鹽堿地掙扎,在戈壁扎根……
更要懂得,在風雷激蕩的旋渦中心,看清自己是棋子還是棋手,看清風暴的源頭和去向,然后……選擇蟄伏,或者選擇在風暴間隙中積蓄力量,等待真正破土、成為樹的那一天。
他輕輕撫上秦月的肚子,那里傳來若有若無的胎動。
新的生命正在蓬勃生長。
屬于他鄭儀的風暴,或許尚未到來。
但澤川那場風暴中的每一道雷霆,每一次無聲的暗涌,都已化為養分,沉淀在他這粒種子的深處。
路還很長。
他需要等待。
更需要……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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