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那份復雜的情感在翻涌。
他對杜玉山的敬佩是真的。
沒有這位老書記當年的識人之明和大力提攜,就沒有他李天為的今天。
老書記當年在澤川打下的堅實基礎和留下的寶貴經驗,他至今受益。
他對杜維明的失望,也是真的。
失望到……幾乎絕望。
他看著杜維明從小長大,看著他被寵壞,看著他一步-->>步滑向深淵,無論怎么拉都拉不住。
這種失望里,夾雜著對杜玉山的愧疚,沒能替他管教好兒子。
更夾雜著對澤川這份基業的痛心,龍灣新區,寄托了他太多的心血和抱負,卻被杜維明這樣的人當成私產肆意踐踏!
“杜老,您別這么說。”
李天為放下茶杯,聲音低沉而鄭重。
“澤川能有今天,您居功至偉。”
“維明他……走錯了路。責任,不全在他一個人。”
他停頓了一下,終究還是說出了口:
“我這個市委書記,疏于管教約束,也有責任。”
杜玉山苦澀地笑了笑,笑容里滿是疲憊。
“好了,天為,不用給我這老頭子留面子了。”
他撐著沙發扶手,似乎想站起來,身體卻晃了一下。
李天為連忙伸手扶住。
杜玉山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他坐直身體,目光再次變得沉靜而決絕,那種屬于昔日封疆大吏的威嚴,在這一刻短暫地回到了他身上。
“我今天來……”
他看著李天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不是為他求情。”
“那孽障咎由自取,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國法如山!黨紀無情!”
“我今天來……”
杜玉山的聲音帶著一種鄭重的承諾,也帶著一種落幕的蕭索。
“是代表杜家……”
“謝謝你,李天為書記。”
“謝謝你這些年對澤川的付出。”
“也謝謝你……對我們杜家……最后的那份體面。”
他的目光掃過這個熟悉的會客室,掃過窗外那片他曾經一手擘畫、如今卻在李天為手中變得更加璀璨的城市燈火。
眼中,有深深的眷戀,也有徹底的釋然。
“杜家……”
杜玉山最后看向李天為,臉上帶著一種解脫般的平靜。
“在澤川……”
“就此別過了。”
“以后……”
他微微停頓,聲音低沉而清晰:
“……澤川,不再有杜家的名頭。”
“……告辭。”
說完,杜玉山不再看李天為,扶著沙發扶手,緩緩地、卻異常堅定地站起身。
他的背依舊挺直,但步伐比來時更加沉重。
他沒有說“保重”,也沒有回頭。
李天為站在原地,看著杜玉山那挺直卻蕭索的背影一步步走向門口。
周正早已輕輕推開了門。
杜玉山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漸漸遠去。
李天為久久地站在原地,望著那扇重新關上的門。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杜玉山的場景。
那是在市委黨校的階梯教室里,二十多年前。
彼時李天為剛參加工作不久,作為市委辦公廳新招錄的秘書,被派去黨校聽一場專題報告。
報告人是時任澤川市委書記的杜玉山。
那天,杜玉山沒有穿正裝,只著一件普通的深藍色夾克,但往講臺上一站,整個禮堂就安靜了下來。
他沒有念稿子,只是用一口帶著濃郁本地口音的普通話,鏗鏘有力地說:
“澤川窮,但窮不是借口!”
“守著這么好的港口,這么長的海岸線,我們憑什么受窮?!”
他拍著桌子,指著窗外:
“那些外資企業不來?那我們就自己干!”
“港口設施落后?那就砸鍋賣鐵也要升級!”
“同志們啊……”
杜玉山的聲音回蕩在禮堂里,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力量:
“我們這一代人,就是要做墊腳石!就是要吃苦!就是要為澤川的后來人,鋪一條能走出去的路!”
年輕的李天為坐在臺下,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那份質樸卻震撼的激情,那份不計個人得失的擔當,讓他看到了一個真正的黨人該有的樣子。
報告會后,他鬼使神差地等在黨校門口,想近距離看看這位讓他心生敬佩的書記。
杜玉山出來時,看到他站在那兒,有些意外:
“小同志,有事?”
李天為結結巴巴地說:
“杜書記,我、我是市委辦公廳新來的秘書李天為……我想跟您學習!”
杜玉山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說:
“好啊!有這股勁兒好!”
“明天到我辦公室來!”
就這樣,李天為成了杜玉山的秘書。
從那時起,他就跟在杜玉山身邊,親眼看著這位老書記如何帶領澤川走出困境。
他見過杜玉山深夜在辦公室里吃著泡面審閱港口改造方案。
見過杜玉山頂著四十度的高溫,在工地上一站就是半天,襯衫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
見過杜玉山為了爭取一個項目,在京城的賓館走廊里等到很晚,只為了能攔住一位關鍵的部委領導。
更見過杜玉山面對開發商送來的“心意”,如何黑著臉把對方趕出辦公室。
那是怎樣的精神和氣節!
那時的杜玉山,是李天為心中的一座豐碑,是他為官做人的榜樣。
后來……
杜玉山退下來了。
李天為也一步步成長,最終接過老書記的擔子,成為澤川新的掌舵人。
而杜維明……
李天為記得他小時候,杜玉山工作忙,常常把兒子帶到辦公室。
那時的小維明才七八歲,虎頭虎腦的,很可愛。
他總喜歡趴在父親的辦公桌旁寫作業,有時也會跑到秘書辦公室,纏著李天為講故事。
那時的杜維明,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父親工作辛苦,從不吵鬧。
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
也許是杜玉山退下來后,也許是杜維明留學回來后……
權力、金錢、欲望……
那些杜玉山一輩子都沒放在眼里的東西,卻成了他兒子拼命追逐的目標。
杜玉山不是沒有管過。
李天為記得,有一次杜維明在外面闖了禍,杜玉山大發雷霆,把他吊在書房里用皮帶抽,抽得自己都哭了。
可后來呢?
也許是覺得虧欠兒子太多陪伴,也許是年邁后心軟了……
總之,杜玉山沒能管住這個兒子。
就像今晚,這位曾經叱咤風云的老書記,佝僂著背,來為兒子的所作所為道歉,來替杜家做個了斷……
李天為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轉身,走到窗前。
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遠處的龍灣新區工地,塔吊的燈光依然明亮。
那里,寄托著他對澤川未來的期許,也承載著他必須直面的問題和挑戰。
“周正。”
他收拾好情緒,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沉穩有力。
“書記。”
一直守在門外的周正立刻推門進來。
“按原計劃執行。”
李天為的目光堅定而清明:
“該查的查,該辦的辦。”
“但有一點——”
他看向周正,眼神中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鄭重:
“對杜老……要保護。”
“他在澤川干了一輩子,不該因為兒子的過錯,晚年還受人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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