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用餐高峰,卻異常安靜。
諾大的食堂里,只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人。
空氣中彌漫著廉價油脂和大鍋菜的味道。
鄭儀的目光掃過那些就餐的人。
大部分是剛才車間里那些衣著干凈整潔、精神飽滿的“演員”們,他們或三三兩兩低聲說笑,或自顧自吃著餐盤里內容豐富的飯菜。
而更多的桌椅是空的。
那些剛才在車間門口看到的、拿著舊飯盒的老工人呢?
他們中的大多數,根本沒有進這個明亮寬敞的大食堂。
鄭儀瞥見幾個佝僂的身影,端著搪瓷缸或舊飯盒,默默地繞過了食堂正門,走向食堂后面一條狹窄陰暗的通道。
似乎通往鍋爐房或者別的什么地方。
“廠長。”
羅教授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開。
“我看吃飯的工人不多啊?”
廠長額頭瞬間滲出汗珠,支吾著:
“哦…這個…那個…現在都講效率嘛!不少班組是錯峰吃飯…對,錯峰!”
他擦著汗,趕緊引導大家往食堂里設置好的“領導用餐區”走:
“羅教授,各位領導,這邊請,這邊請!”
鄭儀的心沉了下去。
這巨大的、空蕩的食堂,這涇渭分明的進餐路線,那些沉默走向黑暗角落的老工人……如同無聲的控訴,擊碎了前進廠這個“標桿”最后一點虛假的光環。
標本終究是死的。
再光鮮的涂裝,也掩蓋不住內里早已腐爛的真相。
于副市長臉上的笑容,此刻也顯得極其勉強和尷尬。
當天下午的行程,是前往臨海重點打造的濱海新區,參觀一座去年落成的“工業互聯網賦能中心”。
新區規劃大氣,道路寬闊,嶄新的寫字樓和研發中心林立。
那座“賦能中心”位于核心位置,玻璃幕墻閃閃發光,充滿科技感。
講解員是位口齒伶俐的年輕女孩,用激光筆點著大屏幕上的三維模型和炫目的數據圖表:
“……我們中心整合了全市主要工業企業的設備運行數據,打造云上平臺,實時監控、預測性維護、優化排產……通過數字賦能,提升傳統產業效率……”
數據很華麗,愿景很宏大。
然而,當講解員應羅教授要求,現場展示接入平臺的“前進機械廠”某個車間某臺設備實時狀態時,屏幕卻長時間處于“loadg”狀態。
講解員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慌亂地操作著平板。
“怎么回事?”
于副市長皺起眉頭,低聲問旁邊的工信局長。
工信局長額頭冒汗,小聲嘀咕:
“可能……可能是網絡波動……”
在眾人沉默的注視下,講解員鼓搗了好幾分鐘,屏幕才終于閃動起來,顯示出一條看似正常的生產數據曲線。
但鄭儀注意到,講解員輸入查詢的那臺設備編號,旁邊顯示的設備型號,與上午在前進廠車間里看到的那幾臺真正在運行的設備型號……根本對不上號。
這臺被“監控”的設備,存在于數據平臺里,卻未必存在于現實車間中。
又是一個花架子。
一個昂貴的、漂浮在數據云端的海市蜃樓。
羅教授沒有當場點破。
他臉上依舊是那副學者式的平和表情,只是目光更深邃了些。
下午四點左右,行程結束。
在回酒店的車上,車廂里一片安靜。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難的壓抑和無力感中。
老李靠窗閉著眼,眉頭緊鎖。
薛敏低頭翻看著今天拍的照片,臉色沉重。
羅教授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不知在想什么。
臨海的問題,比明州挪款更沉,更黏稠,像一團糾纏不清的爛漁網。
僵尸企業靠輸液續命,吸著財政的血;工人或被虛假雇傭抽干,或被迫逃離;表面的科技賦能力量微弱,徒有其表……
這些都還不是全部。
那些被精準抹去的網絡控訴背后,是什么力量在運作?
于副市長和整個班子,在這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是無可奈何的庸官,還是……
鄭儀感到一陣窒息。
車在一個紅燈前停下。
鄭儀無聊地看向車窗外的人行道。
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穿著件洗得發白、領口磨破了的深藍色工裝外套的男人,正蹲在路邊電線桿旁,用一塊碎磚頭壓著一張皺巴巴的紙。
紙上用粗黑的馬克筆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
“找活,啥都能干。”
男人低著頭,蜷縮著身體,像個風干的蝦米,任憑人來人往,沒有任何人停下看他一眼。
路燈的光線落在他花白的頭發和布滿皺紋的臉上。
那雙麻木中透著最后一絲茫然的、渴求著一點點生計的眼神,像一根刺,猝不及防地扎進鄭儀的眼底。
與上午在前進廠車間門口看到的那些老工人的眼神,一模一樣!
鄭儀的心猛地一抽。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按下了車窗按鈕。
車窗降下一條縫。
一股帶著海邊咸腥和城市灰塵味道的風灌了進來。
那個老工人似乎被開窗的聲音驚動,茫然地抬起頭。
目光穿過車窗縫隙,與鄭儀的眼神對上了。
那是一種近乎死寂的絕望,卻又在絕望深處,藏著一點點卑微的、乞求的火星。
鄭儀的嘴動了動,想說什么。
但車子在此時啟動,猛地加速駛離。
那張寫著“找活”的紙,和那個縮在路邊、如同被遺棄石頭的蒼老身影,迅速在鄭儀的車窗后縮小,變成一個模糊的點,最終消失在車流和人海中。
鄭儀猛地靠回椅背,胸口憋悶得厲害。
他掏出手機,手指不受控制地快速點開搜索框。
手指顫抖著,再次輸入:
“臨海市找活老工人”。
屏幕刷新。
依舊是:
“未找到相關結果”。
鄭儀用力閉了閉眼,將手機屏幕狠狠按滅。
窗外,暮色四合。
這座被精心擦拭過表面的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
像一塊鑲嵌在深藍絨布上的、冰冷華麗的假寶石。
它掩蓋著底下無法抹除的污垢和那些無聲沉淪的生命。
鄭儀明白,此行在臨海,沒有雷霆萬鈞的爆炸。
只有緩慢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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