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老百姓的生命健康去權衡恒發的‘貢獻’?用子孫后代生存根基去權衡程國梁部長的‘影響力’?用青山綠水變成毒水臭地去權衡那八百個工作崗位帶來的數字?!”
鄭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是青峰縣的縣委書記!”
“我的權衡,就是這九百平方公里的土地!”
“就是這幾十萬父老鄉親的身體健康和生命安全!”
“就是守護好這片土地上每一口可以放心喝的水!每一塊可以安心耕種的地!”
“這就是我唯一的‘權衡’!我唯一的‘大局’!”
每一個字都如同雷霆,在會議室里轟然回蕩!
高啟明徹底僵住了。
他臉上那點試圖“緩沖”、“引導”的溫和表情徹底凝固、褪盡。
他看著鄭儀。
看著這個年輕人在巨大的政治壓力和現實利益面前,展現出的那種近乎偏執的、純粹的、毫無雜質的“正”。
那種力量,是如此強大,如此純粹,如此……耀眼!
以至于高啟明心中那些翻騰的利弊考量、政治風險、人情世故,在這純粹的光芒面前,竟顯得如此卑微、如此蒼白、如此……不堪一擊!
他甚至感到一種靈魂深處的戰栗。
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被喚醒的、久違的、幾乎遺忘在宦海沉浮中的東西。
那點曾經也涌動過的、名為“良知”和“責任”的熱血。
“……”
高啟明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滾燙的烙鐵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鄭儀的目光已經不再看他。
他轉向紀委書記。
“趙書記!”
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立即啟動對縣環保局上報的恒發實業嚴重污染環境問題的立案調查!”
“聯合公安局,對恒發廠區實施現場查封!凍結所有涉案賬戶!”
“對阻礙調查、暴力抗法者,依法從嚴處置!”
“給我查!查它的環評造假!查它的治污設備形同虛設!查它偷埋偷排的每一噸毒廢料!查它背后的保護傘是誰!查它這些年到底污染了多少土地和水源!”
每一個“查”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是!書記!”
紀委書記趙剛霍然起身,神情肅殺,毫不猶豫。
鄭儀的目光最后掃過李偉,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李偉瞬間如墜冰窟,臉色煞白。
“李偉同志。”
鄭儀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恒發的問題,你主管工業,負主要領導責任。在調查清楚之前,請暫時回避相關會議和工作。配合調查。”
處理完這一切,鄭儀才重新看向高啟明。
他的眼神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沉穩。
“高秘書長。”
鄭儀的語氣平靜下來。
“您代表市委督導組在這里,監督見證。青峰縣委的處理決定,會同步向市委報告。”
他頓了頓,目光越過窗外的雨幕,投向開發區那片煙囪林立的方向。
“至于恒發停工、二期投資黃了,開發區怎么辦?幾百個工人的飯碗怎么辦?”
鄭儀的嘴角扯出一個篤定的冷笑。
“天塌不下來!”
“我已經請林姝在對接幾家國內頂尖的生物醫藥企業和綠色制造企業。他們對我們青峰縣的中藥材產業基礎和規劃中的綠色循環經濟產業園,非常有興趣。”
“這片土地,這片青山綠水,不姓‘恒發’,更不姓‘程’!”
“它只姓‘青峰’!只屬于幾十萬勤勞質樸的青峰百姓!”
鄭儀的聲音沉穩有力:
“只要守住這片綠水青山,只要我們真心實意為老百姓做事,金山銀山……自然會來!”
高啟明怔怔地看著鄭儀。
看著他那挺拔如松的身姿,看著他眼中那洞穿迷霧、無比堅定的光芒。
高啟明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胸腔里那股灼燒般的郁結感,那股沉重的枷鎖感,在鄭儀那番話之后,在目睹這雷厲風行卻又義無反顧的決斷之后,竟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開了。
他慢慢摘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用指尖揉了揉發澀的眉心。
再次抬起頭時,高啟明的臉上沒有了慣常的溫和笑意,沒有了那種精于算計的深沉。
他的眼神,反而變得從未有過的清明和……坦蕩。
他拿起自己面前那份恒發的投資意向書,看也沒看,直接拿起一支筆。
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注視下,高啟明在這份代表著巨大政績、巨大利益和巨大麻煩的意向書扉頁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三個字:
“不同意!”
字跡剛勁有力,帶著一股決然的氣勢!
寫罷,他將意向書往前一推,推到會議室中央。
然后,他抬頭,迎上鄭儀的目光,緩緩地、卻無比清晰地說道:
“鄭書記。”
“這份意向書,督導組——不同意!”
他微微停頓,看著鄭儀眼中閃過的一絲微不可察的波動,聲音沉穩而堅定:
“青峰縣的綠水青山,無價!”
“督導組,支持縣委的決定!”
話音落下,高啟明心中那口沉甸甸的、壓抑了太久的濁氣,終于長長地、徹底地吐了出來。
窗外,雨聲淅瀝。
會議室里,卻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精神上的驚雷,一片死寂之后,繼而涌動著一種難以喻的力量。
紀委書記趙剛的腰桿挺得更直了。
環保局局長孫強的眼中,閃爍著激動的淚光。
而副縣長李偉,則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高啟明坦然地坐在那里,從未感覺自己的脊梁如此挺直過。
他知道,程國梁的怒火、省里可能的壓力、甚至劉副書記那邊的看法,此刻都變得不再重要。
他只知道,今天,此刻,他做了一件自己本該早就做的事情。
他找回了自己丟失了很久的東西。
鄭儀看著高啟明,看著他那份決絕的“不同意”,看著他眼中那份久違的坦蕩和清明。
鄭儀什么也沒有說。
他只是朝著高啟明,這位曾經的對手、此刻的戰友,極其輕微、卻又無比鄭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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