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縣常委會議室。
長方會議桌盡頭,鄭儀垂目翻著手中那份厚得能當磚頭的“清零行動問題臺賬”。
桌對面,高啟明端坐,臉上依舊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溫和微笑。
那份“臺賬”,昨夜由高琳帶著組織部和民政、紀委幾個心腹,在檔案室塵封的角落里翻騰了一整晚,剛被帶著濃重油墨味送進會議室。
此刻,它安靜地躺在每一位常委面前。
鄭儀合上了臺賬,發出輕微的“啪”聲。
他抬起眼,目光沒有刻意去看高啟明,而是平靜地掃過全場:
“同志們,‘清零行動’摸排,遇到了瓶頸。”
“一些陳年積案、歷史遺留的硬骨頭,單憑我們縣一級的力量,協調資源有限,打通關節困難,啃不動了。”
高啟明的溫和的表情紋絲不動,心里卻泛起一絲懷疑。
來了。
他放下杯蓋,調整了一下坐姿,鏡片后的目光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迎向鄭儀:
“鄭書記說的瓶頸是指?”
鄭儀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向冷治:
“冷部長,你把摸排梳理出的最棘手的幾個問題,簡要匯報一下。”
冷治立刻站起身,打開了面前另一份略薄些的文件,聲音清晰卻帶著無形的重量:
“是,鄭書記,高秘書長。”
“第一項,青山鎮柳樹洼村1998年土地整理項目遺留問題。”
“該項目涉及土地面積120畝,當年鎮政府與市里某開發商簽訂協議,以‘整理置換’名義征地,承諾給予村民優厚補償和安置用地。但項目后期因開發商資金鏈斷裂,市里項目主管領導更替,最終安置用地至今未落實,土地補償款被挪用填了當年財政窟窿,具體流向不明。二十余年來,涉及37戶村民不斷上訪,矛盾尖銳,成為重大維穩隱患。”
高啟明臉上的笑容淡了一分。
柳樹洼?
那破地方,二十年前的爛賬!
市里好幾個牽扯其中的老家伙,如今早已身居高位或安穩退休,誰愿意去翻?這鄭儀,果然開始甩鍋了。
冷治的聲音繼續,一個比一個驚心:
“第二項,清水河鄉中心小學被拐兒童案沉疴。”
“2005年,該校發生惡性兒童被拐案,3名兒童失蹤。當時縣公安局偵辦草率,市局復核流于形式,最終以‘流竄作案’無果結案。多年來,失蹤兒童家屬從未放棄,持續舉報縣、市兩級當年辦案人員存在嚴重瀆職甚至包庇嫌疑。案件關鍵線索雖幾度浮現,但受當年復雜人脈關系和地方保護主義干擾,至今未能重啟實質性調查。”
高啟明表情有些維持不下去了。
清水河?那案子當年動靜不小,后來被市局強力壓下去……鄭儀這是要把炸藥桶往市里送!
“第三項,……”
“第四項,……”
一個又一個名字、年份、數字、涉及金額、信訪積案等級,從冷治口中冷靜地吐出,砸在會議桌上。
每一個“硬骨頭”背后,都連帶著市里某位退休或在位領導的影子,某條盤根錯節的利益鏈,某段早已被刻意遺忘的灰色歷史。
全是陳年痼疾!
全是市里甩給縣里、縣里又無力解決的死結!
會議室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高啟明嘴角那點殘余的微笑徹底消失。
他終于回過味來!
鄭儀根本不是在訴苦!他是在掀蓋子!
是在把青峰縣官場幾十年積攢下的、最臭最硬、誰碰誰倒霉的爛泥潭,一股腦地全挖出來!
然后,就擺在他高啟明,這位帶著市委“督導”光環的“欽差”面前!
這哪里是“配合督導”?
這是要把他高啟明架在火山口上烤!
不是要“督導”我鄭儀的工作嗎?
好,這些就是青峰縣最深層的“工作”!這些“硬骨頭”卡在這里,我鄭儀“清零行動”寸步難行!
你高秘書長代表市委,能力大、面子足、資源廣,那就請你督導督導!
請你解決解決!
高啟明感覺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來。
他下意識地看向鄭儀。
鄭儀依舊平靜地坐在主位,臉上沒有一絲得意,也沒有半分委屈,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攤開牌局的坦蕩。
他根本不在乎那個“輿情應對失當”的警告!
更不畏懼自己這個“督導組長”的身份!
他此行的目的很簡單,就是阻止甚至取代鄭儀的意志,不過在這一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強硬反彈!
鄭儀不僅沒有退縮,反而主動出擊,用一種近乎“同歸于盡”的方式,把他拖進了青峰縣這口深不見底的黑潭!
“高秘書長。”
鄭儀的聲音適時響起,打斷了高啟明紛亂的思緒,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誠懇。
“您看,這些都是制約‘清零行動’、影響群眾滿意度的最核心、也最難啃的硬骨頭。憑我們縣里的力量,實在……力不從心。-->>”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向高啟明有些失神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