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就完了?你知道我這鞋多貴嗎?進口小牛皮!你個鄉下土丫頭賠得起嗎?”
女人不依不饒,聲音拔得更高,在安靜的加護病房區顯得格外刺耳,“還有這滿地水!摔著人你負責啊?一點教養都沒有!爹媽怎么教的?”
陳光陽猛地睜開了眼。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剛壓下去的疲憊瞬間被冰冷的怒意取代。
他走了過來。
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剛從血腥修羅場下來的、尚未散盡的煞氣,一步擋在了小雀兒身前。
他低頭,看了一眼女兒嚇壞的小臉和地上的狼藉。
再抬眼看向門口那一對男女時,眼神已經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
“這位女同志,”陳光陽的聲音不高,甚至有點嘶啞,卻像塊冰坨子砸在地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孩子不小心,也道歉了。水,我來擦。鞋,我賠。”
他彎腰,隨手從旁邊病床拽過一塊還算干凈的毛巾。
就開始擦拭地上的水漬和搪瓷碎片,動作利落,看都沒再看那女人一眼。
那油亮分頭的男人一直陰沉著臉沒說話,此刻看到陳光陽一身破破爛爛、沾滿黑紅污漬的棉襖。
臉上胡子拉碴還有血痂,活脫脫一個剛從建筑工地或者更不堪地方鉆出來的盲流模樣。
眼神里的鄙夷和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
又瞥見病房里躺著個干巴老頭和三個穿著土氣的小孩,心里更是認定了這是鄉下窮酸破落戶。
“賠?”分頭男人終于開口。
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官腔和濃重的優越感。
“你知道這鞋值多少錢嗎?你拿什么賠?看你這一身…哼,在哪個工地攪和水泥的?
這加護病房是你們這種人能隨便吵鬧的地方嗎?一點規矩都不懂!”
他掏出塊雪白的手帕,嫌棄地撣了撣自己褲腳上幾乎看不見的水星。
繼續道:“我是對面病房的家屬,縣武裝部王處長!我愛人身體不好,需要靜養!
你們這一家子,吵吵嚷嚷,孩子毛手毛腳,還有你…”
他上下打量陳光陽,那眼神像看一堆垃圾。
“弄這一身什么埋汰玩意兒就往醫院鉆?影響多不好!趕緊收拾干凈,管好你家孩子,再弄出動靜,我叫保衛科了!”
“王處長?”陳光陽停下了擦地的動作,慢慢直起腰。
毛巾被他隨手丟在濕漉漉的地上。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額角那道傷疤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他盯著這位“王處長”,眼神平靜得像暴風雨前的死寂湖面。
“武裝部的王處長?王啟明?”陳光陽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卻精準地報出了對方的名字。
王啟明一愣,顯然沒料到這個“盲流”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和職務,隨即臉上鄙夷更甚:“哼,知道我是誰就好!識相的,趕緊……”
“王啟明,”陳光陽打斷他,往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那股子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帶著血腥味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小小的病房門口。
“你爹王鐵山,當年在遼沈戰場上,給劉鳳虎他爹劉老牽過馬,當過警衛員。
你轉業回來,靠著你爹那點老臉和你大舅哥在地區的關系,才混上縣武裝部一個副處長的閑職,管管民兵訓練和倉庫耗子。”
陳光陽的聲音不高,語速不快。
每一個字卻像冰冷的子彈,精準地釘在王啟明驟然變色的臉上。
“上個月,你打著武裝部的旗號,想從靠山屯酒廠低價批五十瓶‘百歲還陽酒’。
給地區你大舅哥送禮,被酒廠的閆北直接撅了回去。怎么?這事兒忘了?”
王啟明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
剛才的倨傲和官威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絲恐懼。
他嘴唇哆嗦著:“你…你到底是誰?你怎么知道…?”
陳光陽沒理他,目光轉向旁邊同樣傻眼、氣勢全無的卷發女人:“還有你,劉愛萍。
地區供銷社的,對吧?你托你表哥,縣供銷社的張主任,想走后門買兩瓶‘龍骨追風’。
給地區革委會李副主任的老寒腿‘活動活動’,結果排隊排到三個月后。心里挺憋屈吧?”
卷發女人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陳光陽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沒有絲毫溫度。
他抬手,用那件沾滿血污泥垢、露著棉絮的破棉襖袖口,隨意地擦了擦臉上濺到的水珠和尚未干透的一點血痂。
這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野的漠然,卻讓王啟明夫婦看得心頭狂跳。
“我是誰?”陳光陽盯著王啟明,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靠山屯,陳光陽。”
“陳…陳光陽?”
王啟明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砸中。
這個名字,最近在縣里、甚至在地區某些圈子里,分量太重了!
打狼英雄!
藥酒廠掌柜!
跟地區領導、部隊首長都稱兄道弟…
尤其是劉鳳虎劉旅長,那是他爹老首長家最器重的兒子!
他爹王鐵山在劉老面前,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王啟明腿肚子一軟,差點沒站穩。
他猛地想起前幾天他爹在家里的咆哮:“你個不爭氣的東西!少給老子在外面打著老子的旗號丟人現眼!
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人家靠山屯的陳光陽,那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漢子!
劉家小子跟他那是過命的交情!
連老首長都夸他是個人物!你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冷汗,“唰”地一下就從王啟明的鬢角和后背冒了出來。
瞬間浸透了里衣。
他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著,剛才的趾高氣揚變成了極度的惶恐和諂媚,腰桿子不自覺地就彎了下去,聲音都變了調:
“哎…哎喲!原來是陳…陳顧問!您看這事兒鬧的!大水沖了龍王廟!誤會!天大的誤會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狠狠拽了一把旁邊還在發懵的劉愛萍,低聲急促地呵斥:“還愣著干啥!快給陳顧問道歉!給人家孩子道歉!”
劉愛萍也被“陳光陽”三個字震懵了。
她表哥張主任可是千叮嚀萬囑咐,縣里誰都能惹,別惹靠山屯那個煞星陳光陽!
她看著丈夫瞬間變臉,又驚又怕,哪里還有半點剛才的刻薄。
慌忙不迭地對著陳光陽和小雀兒鞠躬,語無倫次:
“對…對不起陳顧問!對不起小姑娘!阿姨錯了!阿姨剛才嘴臭!阿姨不是人!
鞋…鞋不用賠!我們自己擦!我們自己擦!”
說著,她竟然手忙腳亂地蹲下身,想用自己那塊雪白的手帕去擦地上殘留的水漬,也顧不上心疼她那進口小皮鞋了。
陳光陽冷冷地看著這對夫婦前倨后恭的丑態,眼神里沒有絲毫波動。
只有深深的厭惡和疲憊。
他懶得再跟這種人多費一句口舌。
“滾。”陳光陽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子一樣刺骨。
王啟明如蒙大赦,連聲道:“哎!哎!我們這就滾!這就滾!不打擾老爺子休息!不打擾陳顧問您歇著!”
他一把拉起還在擦地的劉愛萍,幾乎是連拖帶拽,狼狽不堪地退出了病房。
還反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諂媚地輕輕帶上了房門。
走廊里傳來他們急促遠去、刻意壓低的腳步聲。
病房里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心電監護儀規律的“嘀嘀”聲。
剛才的鬧劇像一陣令人作嘔的風,吹過即散。
陳光陽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濁氣。
那股強行壓下的暴戾和煩躁才算稍稍平息。
他轉過身,看到小雀兒還紅著眼圈,小臉上掛著淚痕,怯生生地看著他。
“爹…”小雀兒小聲叫了一句,帶著點后怕和委屈。
陳光陽心頭一軟,那股鐵石般的冷硬瞬間化開。
他蹲下身,用粗糙但盡量輕柔的大手,抹掉女兒臉上的淚水,又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瓜。
“沒事兒了,雀兒。”
二虎在一旁點了點頭:“行,老登爹,有點子威風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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