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何衛國剛剛宣布散會,辦公室門口光影一暗,一個約莫四十多歲身材微胖、梳著背頭的中年男人,手里端著一個搪瓷茶杯,不緊不慢地踱了進來。
他臉上帶著一種程式化的笑意,目光在辦公室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何衛國身上,語氣聽起來很隨意:
“喲,大伙兒都在呢?”
“不好意思啊何科長,各位同事,今天路上有點急事兒給絆住了,來晚了一步,抱歉抱歉。”
他雖然口里說著“不好意思”和“抱歉”,但那神態舉止卻悠閑得很,臉上也看不出絲毫真正為此感到歉疚的意思,更像是一種走過場的敷衍。
何衛國一看這架勢,心里立刻明白了八九分——這人多半就是張婷婷和陳大福口中的那位副科長,張大海了。
他心下思忖,人家好歹也是個副科長,是科室里的老資格,偶爾因為急事遲到幾分鐘,也算不上什么大問題。
自已初來乍到,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抓著不放,顯得小家子氣。誰還能沒個突發情況呢?
想到這里,何衛國語氣十分緩和:
“沒關系,張科長。”
“理解,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
他順勢伸出手:
“以后咱們倆可就是搭檔了,業務這一塊兒,你肯定比我熟悉得多,按資歷你是前輩。”
“以后工作中我要是有什么考慮不周、做得不妥當地地方,還請您不吝指教,直接提出來就行。”
何衛國這番話,姿態放得很低,給足了對方面子。
張大海伸出手跟何衛國隨意握了握,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看不出深淺的笑容,打著哈哈:
“唉,何科長您說這些就太客氣了,太見外了。”
“您年輕有為,事跡都上過報紙,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啊!”
他先捧了何衛國一句,隨即話鋒一轉,腰板似乎都挺直了些,擺出了一副老資格、過來人的架勢,繼續說道:
“不過何科長啊,您的情況呢,我也大致了解。”
“確實,跑甘孜那條線,您是給咱們整個運輸行業都爭了光,是這個!”
他象征性地豎了豎大拇指,但語氣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
“不過呢,”他刻意頓了頓,加重了語氣:
“咱們軋鋼廠這邊,跟您之前待的食品廠那種小單位可不一樣。”
“這里頭關系盤根錯節,復雜得很!”
“平時跟生產科、采購科、倉儲科,甚至還有上頭各個處室打交道的地方多了去了。”
“這水啊,深著呢!”
他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為你好的模樣:
“所以我覺得呀,何科長您年輕,有沖勁是好事,但平時要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兒,或者需要跟其他部門協調的……”
“嗯,最好呢,還是先跟我通個氣,商量商量。”
“免得您因為不熟悉情況,走了彎路,或者吃了暗虧不是?”
“我這都是經驗之談,也是為咱們科里整體工作著想。”
按常理說,張大海作為科室里的老人,跟新來的正職領導說上幾句介紹情況、提醒注意事項的話,也屬正常。
但他說話時那個神態,那種語氣,你只要稍微一品,就感覺味兒不對。
他一個副科長,端起來的架子,倒比何衛國這個正科長還要足。
那感覺,不像是同事間的善意提醒,反倒像是在指導何衛國,字里行間都透著一股老資格的味道。
何衛國聽著,心里確實掠過一絲不舒服。
但他轉念一想,對方的話至少在明面上,挑不出太大的毛病,而且自已剛來,確實需要時間熟悉業務,現在還不是計較態度的時候。
于是他壓下心頭那點不快,點了點頭:
“行,那張科長,非常感謝您的提醒。”
“您的經驗對我很有幫助。”
張大海見何衛國似乎“聽勸”,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點了點頭:
“何科長啊,您也別嫌我話多、啰嗦。”
“咱們運輸科有些老傳統、老規矩,就是這個樣子。”
“有些事情嘛,您不熟悉內情,我這也是出于好意,怕您踩了雷。”
他頓了頓,仿佛不經意般地又補充了一句,這話卻帶著點別的意味了:
“而且啊,咱們科長這個位置,空了得有半年多了。”
“這半年里,科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各種關系、事務,我這邊其實都已經理順了,運轉得也還算平穩。”
“您這剛來呢,也不用太著急,可以慢慢來,后面有的是時間熟悉。”
這話一出來,何衛國立刻就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運輸科科長空缺半年,這張大海一直以副科長身份主持工作。
恐怕在他心里,早已將自已視為了實際的一把手,把科室當成了自已的“地盤”。
自已這個空降下來的正科長,在他眼里,恐怕就跟摘了他已經視為囊中之物的桃子差不多。
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