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萬才眼皮微微一抬,笑了起來。
“周掌柜心系北疆,憂國憂民,此等胸懷,著實令沈某敬佩。只是啊……”
他拖長了語調,目光掃過窗外運河上忙碌的漕船。
“這米糧,非同一般貨物,乃是維系民生的根本。我豐泰和雖在吳州略有薄名,說到底是小本經營,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要周全?闔號上下百十口人等著吃飯,更別說依附我號收糧、運糧的萬千農戶,他們的身家性命,也都系在這米糧的進出之上。沈某肩上這副擔子,不輕啊。”
他頓了頓,端起面前那盞雨前龍井,輕輕吹開浮葉,呷了一口,才繼續道:
“如今這行情,周掌柜一路南下,想必也看在眼里。戰事吃緊,漕運不暢,朝廷加征的款項,層層攤派下來,最終還不是要落到這米價上?加之天時不順,糧源是前所未有的緊俏。不瞞周掌柜,如今這吳州米市,有價無市者居多。價格嘛……”
他放下茶盞,微微一笑,
“已飆至每石一兩六錢銀子,而且是一天一個行情,沈某每日應對,亦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吶。”
周安平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一派理解與從容。
他深知,此刻若在價格上糾纏,便落了下乘,會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當下笑道:“沈東家所,句句實情,周某感同身受。市價波動,確乃天時、兵事使然,非人力所能強求。周某雖久在北地,亦知江南百姓之不易,糧商維系市場之艱難。”
他話鋒一轉,“敝商會此次需求確屬大宗,但也深知沈東家的難處。故而,價格一事,周某愿聽沈東家一。沈東家是吳州米市翹楚,深諳行情,您開個價便是,只要公允,周某絕無二話。”
他這“公允”二字,說得意味深長。
沈萬才何等人物,豈會輕易入彀?
見周安平不接招,反而將球踢了回來,便知遇上了對手。
他哈哈一笑,并不直接報價,而是突然轉了個話題。
“哎呀,周掌柜一路奔波辛苦,是沈某疏忽了,光顧著談這些銅臭之事,實在不該!”
他擺擺手,朝著雅間外喚道:“來人吶!”
守在門外的伙計應聲而入,躬身聽命。
“去,吩咐廚房,把今春的時令好菜都端上來!尤其那太湖三白、蓴菜羹、還有新上市的河豚,務必做得精細!”
他吩咐完,轉頭對周安平笑道,“周掌柜遠道而來,沈某怎的也得盡盡地主之誼。這春末夏初時節,吳州水澤之豐美,盡在這一席之間了。尤其這處理得當的河豚,乃是一絕,不可不嘗。”
周安平心知這是對方的拖延戰術,卻也樂得順水推舟,正好借此拉近關系。
當即拱手道:“沈東家盛情,周某卻之不恭。早就聽聞吳州佳肴精妙,今日正好借光,一飽口福。”
“哈哈哈,周掌柜是爽快人!”
酒菜很快如流水般呈上。
雕花漆盤,銀箸玉碗,極盡江南飲食之精巧。
沈萬才熱情布菜,介紹著每一道菜的來歷與吃法,氣氛一時顯得頗為融洽。
幾箸菜下肚,沈萬才親自執壺,為周安平斟滿一杯酒。
那酒液呈琥珀色,香氣清雅。
“周掌柜,嘗嘗這酒,乃是我吳州‘百花釀’,取初春百種花卉之蕊釀造,口感綿柔,最是潤喉養人。”
周安平依端起酒杯,細細品了一口,贊道:“果然清甜甘洌,花香盈口,是好酒。”
他放下酒杯,話鋒卻微微一轉,帶笑道:“不過,周某久在北疆,那邊天寒地凍,將士們習慣了口勁烈的燒刀子,一口下去,如同火燒,方能驅寒暖身。這江南的柔美之酒,偶爾品嘗自是極好,但若論過癮,還是烈酒更合我等北人的脾胃。”
沈萬才眼中精光一閃,笑道:“哦?北地烈酒,沈某倒也聽說過,只是未曾得嘗。想必是別有一番風味。”
周安平笑了起來。
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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