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里的談話,莫山山一直在輕輕嗯,聽著桑桑最后這句話,想也未想,便又輕輕嗯了一聲,然后現不對,于是再嗯一聲,尾音輕輕揚起,表示疑惑以及驚愕,還有些僅僅憑音調起伏很難準確傳達的復雜情緒。如果這場談話,生在世間別的女子之間,大概會被認為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感,刻薄晦澀的諷刺感,但莫山山很了解桑桑,所以她明白桑桑沒有任何炫耀的意思,而是認真地在講述事實。她從寧缺那里知道,桑桑重病難愈,來爛柯寺的原因便是為了治病。雖說歧山大師可能有方法,然而連夫子都治不好桑桑的病,即便有希望那又是多么的渺茫,想著桑桑最后說的這兩句句話,她竟有些心酸。時已近午,黑色馬車在山腰一間禪院旁停下,暫時休息片刻,觀海僧從后方趕了上來,安排僧人準備午飯,把寧缺等人迎進一間幽靜的小院。桑桑在棋局上耗了些心神,加上身體還是虛弱,吃了幾口素菜之后,便有些倦乏,寧缺把她抱進內室,攤開床上干凈的被褥,蓋在她身上,然后仔細掖了掖被角,確認沒有一絲秋風能偷偷鉆進去,才放心下來。“我都說要你別去理那盤殘棋,你偏不聽。”寧缺看著她憔悴的面容,有些不安說道。桑桑低聲說道:“可是真覺得下棋有意思,聽說先前我贏了之后,很多人都很佩我,你難道不高興嗎?”寧缺想了想后說道:“確實很高興,而且很驕傲。”桑桑滿足地笑了笑。寧缺伸手遮住她眼睛,讓她睡覺。桑桑不肯閉上眼睛,睫毛眨著,讓寧缺的手心有些癢。“寧缺。”桑桑的聲音從他的手指間透了出來。寧缺神情微異,說道:“在哩。”桑桑說道:“你是我的。”寧缺笑了起來,說道:“我是你的,你的就是你的,你的都是你的。”桑桑沉默片刻后說道:“我不是好人吧?”“光明之女都不是好人,誰是好人?”“我真的是光明之女嗎?我那么小就殺過人了。”“你什么時候殺過人了?”“爺爺不就是我殺的?”“你就只澆了一桶開水,那刀是我砍的。”“那我也算你的幫兇。”“你這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寧缺有些惱火說道:“從小到大,我拼了命地不讓你手上沾血,結果現在倒好,你非要拼命證明自己早就沾著血,很驕傲嗎?”桑桑轉身背對他說道:“不驕傲,我只是覺得自己真不是很多人想像的那種好人。”先前一路上山,桑桑和山山和馬車里說話的聲音雖然很輕,但寧缺全部聽到了,所以他猜到桑桑這時候想說些什么,他還是不想聽。然而還是如從前一樣,他不想做的事情,只要桑桑想做,那便一定會做,就如現在他很不想聽,但桑桑還是自顧自地說著。“買雁鳴湖宅子把家里的銀子都用光
了,還欠著齊四爺七百多兩銀子,賭坊那邊的分紅如果入冬后能提些,那明年可以提前還清,不過我總覺得欠人銀子不好,所以在想老筆齋是不是可以租出去。”“皇帝老爺子和皇后送過來的那些都集了冊的,冊子我放在西廂房冬衣箱的最下面,公主殿下送了一百六十株大樹,我打聽過,西山那邊富人多,很喜歡這些樹,如果要賣的話,一顆怎么也得賣五百兩銀子往上。”“吳嬸上次借了十四兩銀子還沒還,我還知道吳老板上次找你借了一筆嫖資,具體多少錢,你才知道,另外油鹽醬醋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就不管了,免得你又說我摳門,但你要記得,老筆齋天井柴堆后面的墻磚里,我在那兒藏了一塊金磚……”桑桑看著墻壁,不敢轉身,微羞說道:“小時候擔心大了之后你不肯娶我,新娶的嫂子又不肯留我在家里,所以我一直……在偷偷存私房錢,想著真要出嫁手里有些嫁妝也不用慌,到長安之后還一直在存。”寧缺聞一怔,心想我們兩人這輩子活的夠仔細了,你居然還能存下來私房錢,不由大感佩服,笑著說道:“我看陛下真應該請你去當戶部尚書。”桑桑沒有理會他的打趣,認真說道:“我存的私房錢,現在一共有兩千一百多兩,都放在簡姨那里。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賣字,當年進長安城的時候,還是我逼的,如果今后實在差錢,就拿我的私房錢去用。”這些話聽著真像當家主母臨去前的遺,寧缺又好氣又好笑,但他真心不在乎吉利這種事情,問道:“那塊金磚呢?”桑桑轉過身來,看著他認真說道:“那塊金磚是我留給爸媽的。”寧缺回想了一下她的交待,問道:“除了銀子你就沒別的東西留給我?”“鞋襪已經做了好些年的份量,反正我女紅不好,你將就著穿。”桑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聲說道:“老筆齋床下有個小黑匣,不要忘了。”寧缺去年才知道桑桑有個小黑匣。那個小黑匣里面放著一些曾經被自己基于某些原因決意扔掉,但其實對自己很珍貴的東西,比如小黑子死后那個雨夜他曾經摹的喪亂帖。他點點頭,說道:“我知道。”桑桑搖了搖頭,說道:“你不知道,書癡姑娘寄給你的信,你看過便扔,然后都被我收了起來,現在已經有十幾封。”寧缺沉默片刻后說道:“信這種東西,看過一遍就行了,誰還會總拿出來看。”桑桑忽然笑了笑,說道:“我原先想的是,等我們都老了,躺在老筆齋的竹椅上曬太陽等死的時候,我才會把小黑匣拿出來,讓你再看一遍那些信,我想那樣會讓你很高興,可惜現在看起來,我可能沒辦法和你一起老了。”“也不知從哪里學的這些酸話。”寧缺把手伸進被褥,握著她微涼的小手,笑著說道:“那是癡呆文婦幻想中的場景,你年紀還這么小,可不該酸臭成這樣。”“好些
天沒洗澡了,可不得又酸又臭?”桑桑說道:“少爺,我可能真的要死了,沒辦法等到老的時候再告訴你這些,所以我這時候急著和你說,你可不要嫌我煩。”寧缺笑了笑,問道:“不煩,我只是關心你的遺交待完沒有?”桑桑高興地嗯了一聲,說道:“差不多完了。”寧缺說道:“看你還有精神下棋說廢話,哪里像是要死的模樣,再說今天便能看見歧山大師,夫子都說他能治,那他一定能治,說哪門子遺?”桑桑睜大眼睛,堅持說道:“可萬一呢?到時候我來不及說怎么辦?”寧缺說道:“好好好,想說就說,以后每年你都說一遍。”桑桑被他逗的笑了起來,然后開始咳嗽,瘦弱的身子輕輕顫抖著,眉頭緊蹙,臉色蒼白,顯得很是痛苦。寧缺左手食指微彈,一片薄薄的符紙飄到禪室空中,悄無聲息開始燃燒,化作溫暖的火團,懸浮不動,就如一輪小小的太陽。然后他把桑桑抱進懷里,輕輕拍打她的后背。桑桑痛苦地咳著,隔了好一陣才有所舒緩。她閉著眼睛,聲音虛弱說道:“我不是好人,生的又不好看,除了做家務,什么都不會,結果卻嫁給了你,很多人都會覺得你吃了虧。”寧缺說道:“這么聽起來好像確實有些吃虧。”桑桑展顏一笑,說道:“虧就虧點吧,誰讓你當年揀到了我。”寧缺也笑了起來,說道:“這都怪我當時耳朵太尖。”桑桑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他認真說道:“寧缺,我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所以我閉上眼睛的時候,也要看著你去死。”寧缺確認了一遍:“是看著我,然后去死,還是看著我去死?前面這種說法,還挺傷感,后面這種說法就太狠了,你這硬是要我比你先死啊?”桑桑笑出聲來,說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等我死了,你再娶她,或者再娶別的任何人都隨你。”寧缺搖頭說道:“如果你死了,我還真不想活了。”桑桑說道:“先前還說我酸,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這可是女人才能說的話。”寧缺說道:“我就是女人。”桑桑笑著說道:“那我做男人。”…………桑桑睡著了。寧缺走出禪房,站在院中對著墻外那株秋樹,呆了很長時間。他想起了很多事情,當年的事情和現在的事情,然后他想起了那局殘棋。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桑桑擁有令人難以想你的計算能力,說是天算也不夸張,自幼在岷山打獵,在渭城砍柴,桑桑的這種能力,給予了他很多幫助,只不過除了這種生死間的戰斗,他似乎選擇性地遺忘桑桑身上所有的天賦。因為他習慣了站在桑桑的身前,替她遮風擋雨。只是這一次,他還能替她遮擋住冥冥中的暴風雨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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