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蘇自幼便在知守觀里修道,其后周游諸國,也只見道門備受尊崇,總以為這是自然之事,從來沒有想過,信仰居然還可以這樣去理解。
他本想一掌把這名褻瀆教義的道人拍死,然而,他忽然想道,瘦道人的這番話雖然難聽,但其實細細想去,真挑不出什么錯處。
于是他沉默了很長時間。
石階下那幾只麻雀,因為場間氣氛的壓抑沉靜,反而醒過神來,啾啾尖鳴兩聲,撲扇著翅膀,連飛帶跑躲到了秋樹的陰影中。
葉蘇從沉默中醒來,看著瘦道人面無表情說道:“請繼續指教。”
瘦道人看著他笑了笑,說道:“其實唐人至少九成以上都是昊天道門的信徒,只不過和南晉宋國那些地方的信徒不同,他們很沒有耐性來參加宣教活動,所以如果要加強他們對昊天的信仰,宣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葉蘇說道:“那應該用什么方法?”
瘦道人說道:“道門中人首重德行,所以講究行一致,但對于宣教而,語卻永遠及不上行動,身為一觀之主,如果你平日里能親近街坊,遇著街坊有事便主動幫手,替他們挑水曬糧,通過日常的行,來體現昊天的仁慈與友愛,這才是對唐人最有效的宣教方式。”
葉蘇若有所思。
瘦道人用空著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除了西陵的神座大人,沒有幾個人能夠親目眼睹昊天的神跡,而我們這些普通的道人,便是昊天在人間的代人,普通人想要感受昊天,便是感受我們。”
葉蘇凜然受教,說道:“果然有理。”
瘦道人嘆息說道:“我離開西陵也已經有二十三年,雖然在唐國不及在別國那般風光,但守著這座小道觀倒也快活。聽說其余諸國,道人們橫征暴斂,神殿派出的使官更是驕縱豪奢,如此哪里能讓世人真心敬畏昊天?只徒剩個畏字罷了。那些道人哪里是昊天的代人,完全是昊天之恥。”
事涉昊天道門在俗世里的事務,葉蘇不想討論,看著他手中的面碗說道:“再不吃面就要涼了。”
瘦道人這才記起來自己手中有碗面,趕緊遞到他手中。說道:“這是給你吃的,不吃飽哪里有力氣宣教。”
葉蘇靜靜看著手中端著的面碗,忽然說道:“我會嘗試一下你的方法。”
一滴雨忽然落入碗中的面湯里。
葉蘇和瘦道人抬頭看天,只見雨珠從天而降。
一場秋雨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深秋驟雨,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雨勢之大,更是罕見,小道觀旁有些街坊,本想著雨季已過,沒有整修瓦檐。突然遭到大雨襲擊,便開始漏水。
吃完面條后,秋雨漸停,瘦道人帶著葉蘇和觀里兩個小道童來到街巷里,開始幫助街坊們排水修檐。
葉蘇做過很多事情,比如一劍光寒世間,在生命里嘲笑冥界的使者,在云端之上無視紅塵里的所有瑣碎,但他沒有修過被秋雨澆壞的屋檐,所以當他順著樓梯爬到屋頂。開始收揀替換黑瓦時,動作顯得有些笨拙。
但他畢竟是昊天道門年輕一代的第一人,被他漠然無視的親妹妹葉紅魚,在西陵神殿號稱一法通萬法通的道癡。更何況是他本人。
所以他揭瓦抹槳的動作越來越熟練,速度越來越快,在木梯下方負責配合他的街坊從一個人換成四個人,依然無法跟上他的速度,漸漸,秋雨后的街巷間。人們下意識里圍攏過來,看著在街畔飛翔的瓦片,看著他像描繪山河大畫般抹著灰漿,不時發出一聲連一聲的驚嘆。
聽著街巷里不時響起的贊嘆聲與驚呼,葉蘇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他并不因此事而得意,因為這種事情著實沒有什么難度,他只是平靜而沉默地揭著瓦,抹著漿,只是隨意地做著,就像過往年間做的別的事情一樣。
街道上的積水被秋日蒸騰成微悶的水汽,籠罩在民宅之間,落著大半葉子的樹,無聊地在街畔打著瞌睡,人們看著檐上那個來自小道觀的俗家道人,津津樂道于眼前這幕畫面,于是沒有注意到街頭的畫面。
一個圓滾滾的身影,從雨水化成的水汽里走了出來。
陳皮皮順著石街,踩著雨水,走到人群外圍??,他仰首瞇眼,看著檐上那個身影,沒有用多長時間,便認出對方的臉,本來半瞇著的眼睛驟然圓睜,眼圈泛紅,淚水刷的一聲便流了下來。
他看著屋頂上的葉蘇,顫聲喊道:“師兄!”
葉蘇在屋頂上,正在用竹繩扎緊檐柱里有些分開的木棍,聽著下方人群外響起的聲音,緩緩轉過頭來。
他看著人群外那個胖胖的年輕人,慣常沒有任何情緒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極為真誠的笑容,開心說道:“你來了?”
陳皮皮看著屋頂上的葉蘇,淚流滿面說道:“師兄……你這是怎么了?難道你也被逐出了道門?那個人真的這般狠心?”
葉蘇表情微僵,就像變成了屋頂上被陽光曬干的一只壁虎。
陳皮皮猶自傷感,看著他眼淚漣漣。
然后他注意到,葉蘇師兄踩在木梯上的左腳,似乎根本沒有接觸到梯面,接著他更注意到,雨后清漫的陽光,灑在葉蘇身上的淡白素衫上,散發出極淡而潔的光澤,就像玉石發出的瑩光。
陳皮皮這才發現,原來師兄的境界比當年在觀里時高出不少,更令他感到震驚的是,此時此刻的師兄正處于某種契機當中。